真实世界
自从去年到上海,我一直独自住在舅奶奶的"豪宅"里。他们定居在杭州,夫妇两个退休前都是建筑师,二十年前在上海买了处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前两年重新装修,换上了崭新的电器还装了地暖,舍不得租出去,却也一直没有来住过。十一月底的时候,他们终于决定来上海“过个采暖的冬天”。
一家人搬来的时候可谓兴师动众,虽说是只打算过个冬天,但一来,双开门的大冰箱就被他们填满了。他们和最普通的老人一样,勤劳,节省,唠叨,让人觉得温暖。他们的大女儿是家族里公认的最聪明又最漂亮的女孩儿,很早出国念了博士,如今已经是个美国公务员,儿女双全。二女儿——如果在别的亲戚聊天时提起她,别人总会或多或少露出关切的眼神。
舅奶奶在怀二女儿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问过。拼凑起来的细节是,怀孕那年在武汉,天很热很热,食物变质了,发生了一场食物中毒。于是,如今已经四十岁的二女儿的四十年,是在耳聋和严重的脑瘫中度过的。二女儿小名毛毛,我很小的时候去杭州玩第一次见到她知道她叫毛毛,很兴奋地偷偷和妈妈说好朋友家的狗也叫毛毛,好巧。妈妈怒不可遏,直到我又长大了一点想起这件事,才知道这么说有把人影射成狗的不礼貌意思。
可是毛毛真的比得过猫猫狗狗吗?这是个很残忍的问题,在他们搬过来我和他们一起同住的前一个月,这个问题却一直不断地跳出来。我用中文和英文分别查了很多关于脑瘫的材料(毫无意外地,英文更好用),还看了默沙东诊疗手册app,脑瘫被划归到婴幼儿疾病一列。可是毛毛不是婴幼儿了。英文查到美国一个脑瘫病人互助协会,里面提到政府对于脑瘫儿童的救助,也提到一旦成年,这样的补助就不再提供,而很多病人是要活很久的。但是查来查去,我并没有查到毛毛这样的情况——耳聋,因此不会说话,时不时发出没有意义的哼哼啊啊的声音,或者大笑,但从没见过她哭;基本不能独立行走,一定要扶着什么,大多数时间在爬;对于别人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也不会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盯着一处看几秒钟就会转移开视线,盯着另一处再看上几秒,如此反复;可以举着杯子喝水或者用勺子吃饭,但因为牙齿不全不能吃太硬的东西;因为缺乏运动,而舅奶奶又觉得“吃是她唯一的那么一点乐趣了”,因此严重肥胖。
刚开始我是很害怕她的。我明知道她没法伤害我,毛毛自己也胆小的要命,但连看她一会儿我都会觉得怕,或者难过。老两口倒是放心毛毛自己一个人在家。有一天早上他们都出去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看她一上午都没有喝水便把杯子拿到她面前,看她喝完再拿走,这样的动作都做了半天心里建设。我有对这种怕感到羞愧,直到后来觉得只有自己能接受自己的“怕”才可能接纳她,果然这样慢慢适应了。
但我直到现在也做不到直接对她说话——虽然她也听不到。只是有一次男朋友来吃饭,他第一次见毛毛,坐在了毛毛常坐的地方旁边,毛毛挥舞手臂的时候把手放在了他腿边,男朋友很自然地拍拍她的手说现在不能陪你玩。这件事让我震动很大。
这是我第一次和不能自理的人生活在一起,她甚至让我思考到底什么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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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和每年一样,都是去广西和妈妈那边的家人过的。外婆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从发现癌症到去世不到半年时间。外公已经很老很老了,没有什么严重的病,只是——很老,很老了。老这件事和年龄关系很奇妙,这次去广西过年的还有奶奶和奶奶的姐姐。外公92岁,奶奶的姐姐今年将要90大寿。外公已经出不了门,需要人24小时照顾;奶奶的姐姐春节七天去了德天瀑布、南宁和越南三个地方,每天睡觉前要在iPad上玩游戏玩到很晚,第二天可以睡到8点才起床。
外公已经很羸弱了。平时几乎不说话,需要用助步器走路,从卧室走到客厅已经是每天的顶级运动了,坐着站起来也需要别人帮忙。不愿意好好吃饭,兴致好的时候可以直接吃油炸排骨,但大多数时候连煮的软烂的粥也要嫌嚼不动。姨妈是个医生,每天都过来看看外公,就好像私人医生一样。外公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年三十的晚上大家吃完饭坐在沙发上,外公开始换台看电视。一开始说九点再去睡觉,结果换了一边台发现所有的频道都是春晚,于是扔下遥控器八点多就睡去了。
或许是因为从小和奶奶一边长大,而奶奶家人的身体全都好得已经不太真实,80岁的人毫不夸张地讲有着18岁人的精力,我又习以为常;已经去世的爷爷和外婆都是因为癌症夺去了生命,从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到去世都不到半年的时间。我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残缺的生命。直到去年年底。
就好像春节初一吃早茶的时候,桌子转盘中间摆了很大一束花,正好挡住了对面我不太熟悉也不想寒暄的亲戚。现在这一大束花突然被服务员拿走了, 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