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很难相信一个提着黑纸灯笼的人不是在对灯笼或是光的寓意表达异议。毕竟灯笼一词在演历中留存的是其红火的寓意。而这样做作的行为有如下几种原因,一是宗教性质的遮羞,二是对普遍价值的反对,三则是他提的并不是灯笼,灯笼的色彩与结构或许缺一不可。
抛开繁杂的现实因素,抽象来说这个人是为美好添上了否定的前缀。而在向他发起责难之前,我们不得不反思美好之所以为美好的原因。或许我们的祖先在每一次创造时从未摒弃自己的喜恶。即便万物的自生或是被创生不带有人类审美上的偏颇,仅仅文字的诞生与演进就在胖瘦,方向上被仓颉们所遴选。可矛盾的是,祖先的喜恶也是基于现实的喜恶。如此一来,现实因素又掺入进来,叫嚣着此前的抽象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简陋。
我并不天真地以为厘清美好有助于生存意义的获取,就像清醒过来的堂吉诃德骑士心中只留懊悔。这里我仿佛是在说被懊悔的东西是不成其为美好的。恰恰相反,懊悔只代表生存意义的断层,在懊悔之前的是骑士精神的美好,懊悔以后反而余生都无可奈何。这里似乎又有一种意识自深处浮出——信则美好,仿佛宗教化是万事万物必然的归宿。但抽象并不总是合理的。而“信”也只是一种简单的抽象,是一种筛选,甚至是对因不信生出的恐惧作出的应激反应。那么毋宁说美好是停止思考。为了回避其中的反智倾向,这里的思考仅限于斟酌式的思考,而非创造式的思考。
至于我千方百计地保存美好是因为大多数人需要美好来充认自己人生的意义。虽说追逐光和热是人的本性,但诸如森林夜晚萤火虫发光的屁股,或是照亮亡者名姓的绿色磷火,以及高频闪烁的电子屏幕则不过是一种慰藉。不妨设想一个在森林迷路的人,当夜晚来临,萤火虫群即使有一刻将他的魂灵拖出恐慌的境地,但绝不成其为救命稻草。它终究只是一种慰藉,一种无法放手的慰藉。
而论及必需品般的光和热,看着飞蛾的翅膀被其点燃,我痛心过,也不可抑制地想到白花花的蠕动的蚕。不知为何人都钦羡破茧而出的完全变态发育,即便不得不屈服于火光的引诱。我并不是要刻意放大光和热的危险,也不想诗意地盛赞月光的适度。因为美好并不过分有益生存意义,也并非毫不妨害生存意义。这是辩证法教给我们的实用智慧。
尽管反复告诉自己,人的一切情感都无一例外地在第一次经验后起始了衰减。也开始以为自己已能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种种自取灭亡。可俯视着焦黑的飞蛾之尸,我仍差点落泪,比起共情,眼泪才是更深的虚伪。直到如今我才渐渐发觉那样充沛却暧昧的情感背后其实是一种无助——以为穿上影子就能保全自己,以为自己的光能透过黑。一切的陌生都庞然起来,连空气也挤压着肺。
至此我们重又投入对非必需的光和热的追逐。因为供给生存的引发了无助,而无助需要安慰。然后是继续生存和新的无助,以及新的安慰。生存意义在兜圈子,膨胀的圈子,不静止的问题似乎就等于在解决的问题。所以生存总会有意义的。会的,会好的,可这种屁话难道不也只是一种安慰?我们无法否认生存,却不可以多少认清安慰吗?
那么他用黑纸裹起灯笼的行为也许只是一种认真的犹豫,而望见太阳才产生的发光企望多少带有盲从的意味,以及东施效颦的风险。如果无助是不可避免的,想必它也因此而丰腴,于是总像是在孕育什么,我希冀那里有比慰藉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