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灯塔旁的诗人(双语诗集)
For a moment, from this angle
the waters grow luminous. Another step
and constellations sway by your feet
有那么一刻,从这个角度
水变得明净透亮。稍微移动
星辰便随着脚步摇摆
——Peter Hughes

英国诗人Peter Hughes和妻子Lynn住在海边的一座石灰岩断层上,他们那栋坚固的老房子,紧挨着一座废弃的灯塔,房梁与海平面平行,窗口是一个海景画框,展示着海的变幻不定。披着黑色斗篷的蛎鹬,一种以蚌壳为食的红喙水鸟,每当涨潮的时候,就会在灯塔上空盘旋。
而我第一次看到的“蛎鹬”,却不是水鸟,而是一本自2008年就开始定期出版的英国诗歌小册子《Oystercatcher(蛎鹬)》,至今已经出版了50多期。每期选取一位当代英语诗人的作品,篇幅从20到30页不等,5A纸大小,重量相当于电影院自印的“每月新作导览”。它的封面通常是一张铜版纸上的抽象画,画面以蓝色调居多。蔚蓝,钴蓝,普鲁士蓝,克莱因蓝等等,各种向度的蓝,被类似康定斯基式的平涂法涂抹在画布上,形成无边际的蓝光和阴影。有时候,几道突兀的,也许是用铁丝刮出来的刮痕,会突然打破那片沉静的,蓝色的维度。那些神秘的刮痕(也许是文字和符号),让人想起撒哈拉沙漠的原始岩画,然而它的能指(Signifier)却很可能是极具当代性的……这一切,都使它充满了醇厚的手工出版物的气味。




小册子(Pamphlet)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欧洲中世纪。一本Pamphlet通常不超过48页,多了,就是“书”了。英国最早的Pamphlet出现于12世纪,是一本用拉丁文撰写的浪漫喜剧诗。中世纪后期,因活字印刷术的广泛应用,Pamphlet变得流行起来,教会用它来做宣传手册,异见分子用它来传播民主之声,推进选举和议会制度,作家用它来发布篇幅短小的新作品……Pamphlet曾一度是西方知识分子书架上的小宠物,直到今天也未曾全然消失。尽管人类也许正朝着一个只有上厕所才会用纸的时代潜行。

《Oystercatcher》囊括了不少当代颇有影响力的英语诗人的作品。从英国前辈诗人Peter Riley(1940-),John James(1939-)和John Hall(1945-)等,到80后英国女诗人Emily Critchley和 Sophie Robinson,以及定居英国的美国女诗人Carrie Etter……再到英国先锋诗人Alistair Noon(1970-),爱尔兰实验派诗人Randolph Healy(1956-)等等,内容,形式,风格皆大相径庭,似乎它的出版人并没有为它定制特别的框架,但这并不等于什么样的作品它都会接受。它的《投稿指南》曾逐条列出过退稿清单,其中包括“关于狗的五行打油诗的那种,附带长达五页纸作者简介的那种,在Suffolk沉浸于忧伤的那种,为新生儿庆生的那种,皇室婚礼上开启话痨模式的那种”……以此类推。
《Oystercatcher》需要“投稿指南”吗?它其实早就已经是研究英国当代诗歌的经典出版物。2013年,它还获得了Michael Marks“英国最杰出诗歌小册子”奖。不过有“投稿指南”总比没有要好,一是它确实有用;二是它对那些一文不名的作者来说,意味着某种希望。希望,就是诗人的Sea shanty(船歌)。
这个给了很多作者希望的出版人,就是那个住在灯塔旁的诗人Peter Hughes,他同时也是《Oystercatcher》的发行人和版式设计师,就连封面也是他一张张亲手画的。


Peter Hughes是英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至今已经出版了八本诗集,英国最权威的诗歌出版社Shearsman 就出版了他的四本精装诗集《Selected Poems(精选集)》(2013),与定居意大利的英国诗人Simon Marsh合作的《The Pistol Tree Poems(手枪树之诗)》(2011),《The Summer of Agios Dimitrios(‘希腊小镇’Agios Dimitrios的夏天)》(2009),《Nistanimera(尼斯坦尼米拉)》(2007)。Peter Hughes的诗风格迥异,同一时期的诗,也非常不同。读他的诗,即使没有发现无数个“他”,也会发现无数个世界,某种多棱镜反射之后的晶态景观。
《Oystercatcher》,蛎鹬,灯塔,一个诗人的岛屿和它的无数个棱面……这一切都让人着迷,又让我感到某种难言的自卑,某种自出生之日就被剪断了文化脐带,在思想的荒草中成长起来的自卑。尽管如此,我还是给Peter Hughes写了电邮,说“想去他的岛上看看,想知道一个诗人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云云。虽然这个问题问得和“雨林该长啥样”一样幼稚,Peter Hughes却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和先生于是便坐上火车,从剑桥出发,来到英国东南部的Norfolk郡。Peter Hughes栖居的岛叫Hunstanton,朝西,是Norfolk郡内为数不多的,可以观看落日的岛屿之一。在那里,古老的渔船在钴蓝色的海水中破浪,传说中的蒸汽火车仍吐着大口的蘑菇云。一切景物,无论是移动的,还是静止的,都一丝不苟地停留在维多利亚的时光里。阳光下的遗址和废墟,像草坪里金灿灿的野毛茛一样,根本无人采摘。一座叫圣Edmund的教堂碎片,甚至仍散落在1272年。离Peter Hughes的房子咫尺之遥的灯塔,建于1844年,是世界上第一座使用抛物反光镜的灯塔。


穿过低矮的松树林,来到碎石满地的沙滩上,抬起头,我们便看到了那栋圆形的白色建筑物,被荒弃在一座红白相间的石灰岩断层上。披着黑色斗篷的蛎鹬,在断层的夹壁之间低徊。顺着一条陡峭的泥石小径翻过断层,就是Peter Hughes的房子,在一排19世纪海滨风格的别墅之中。红砖墙被海风的刀刃刮得苍白,坚硬。
Peter Hughes的妻子Lynn, 一个甜美优雅的女人,一边紧紧拴着他们那条上窜下跳的卷毛狗,一边笑脸盈盈地站在玄关内欢迎我们。
Peter Hughes则站在Lynn身后。他比照片显得年轻多了,有些腼腆,穿着旧旧的深灰色棉纺外套,衬着灰白的卷发。他没有叶芝身上的贵族气,这是自然的,他既不属于那个阶层,也不属于那个年代。但他显然有一种精神贵族的气质。他语速缓慢,措辞讲究,幽默也是干燥而冷峻的,透着浓郁的英国左派知识分子的机锋,像他的《诗》。
Poem
pace the sanded boards of freshly emptied rooms down there the square
where we accidently danced the verdiales with a wasp
mute just pedal or the monkey dies
诗
在一间间刚刚清场的房间里 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踱步
窗外 广场
在那里 我们一不小心 和一只黄蜂 跳起了 瓦黛尔舞
肃静
继续踢跶 或像猴子一样受死 他的家居风格,也一样,处处体现着诗人对词语审慎的取舍态度。家具是实用和质朴的,松木,棉布,亚麻,陶瓷,贝壳以及一切构成绿色生态美学的原生或回收材料,被顽皮而巧妙地,像“视觉诗歌(Visual poetry)”一样,使用于结构和布局之中。浮华,堆砌,坎普,过度修辞是注定被他舍弃的;保守主义,也同样是活该被舍弃的——他甚至在浴缸的边缘漆上了海军蓝条纹,用弗拉明戈式的对比色装点卧室,用手工编制的,中东风格的地毯,打破约定俗成的疆域性和现代性……



那些被印成《Oystercatcher》封面的绘画作品,被大量地展示在楼梯两旁和转角处。原作比印刷品大多了,有的甚至占据了墙体的三分之一。这些徘徊在极简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之间的作品,在很多艺术家眼里,早就已经过时了。而Peter Hughes却并不介意,而且相当坦白:“Paul Klee(保罗克利),Joan Miro(胡安米罗), 以及Kandinsky(康定斯基)是我挺喜欢的几位画家。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他们那一套,对我来说,反正是极具吸引力的。”
Peter Hughes的书房,也就是《Oystercatcher》的编辑部,并没什么出奇之处。满墙的书,满柜子的手稿,电脑,打印机,外加一张法式的咖啡色绒面扶手椅,仅此而已。但因为窗口对着后花园,静谧得只能听到昆虫的声音,所以有一种沉静的魔力。在里面,时间似乎慢得跟不上阴生植物的生长速度,思维却仿佛被搅进加速器,仿佛随地都是驿站,随时都在准备《出发》。
Departure
Going the other way, a Russian goods train hauls a load of snow towards Padua.
Bonfires of vine prunings haunt the plain.
At the end of the platform a shovel with its handle split is half-buried, like aspiration, in a luxurious pile of cold soot.
出发
另辟捷径,一辆俄罗斯货运火车 满载着积雪开往帕多瓦
葡萄藤的篝火萦漫平原
站台的末端半埋着一只 手柄开裂的铁铲, 像渴望, 从厚重的冷煤灰里呼之欲出。


在一张茶几上,放着文艺复兴意大利诗人Petraraca的诗集,他告诉我们,这是他最近刚刚完成的翻译作品。翻译是他的日常工作,也是他的收入来源。“surviving(生存)。”他笑着说。的确如此,没有人能靠卖5英镑一本的《Oystercatcher》在英格兰活下来。一个完全独立,不依赖任何政府投资和商业赞助的小刊物,卖出去的钱能确保印刷成本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本来有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剑桥一所小学的校长,不过我提前退休了。”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Peter Hughes已经60岁了。
1956年,Peter Hughes在牛津出生,说是牛津,却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牛津”。在一份简历中,他写道:“我母亲来自Claddach, 一个穷困潦倒的天主教区,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也没有下水道。我在公立学校上学,每个礼拜天早上都要听教会讲经。我当时只想成为一个修女,跟着《音乐之声》,高唱‘爬上每一座山’。”
Peter Hughes没有成为修女,一位叫Michael Strangeways的数学老师拯救了他。据说这个年轻的数学老师曾像运萝卜一样,把一群小淘气一古脑地塞进1960年代的迷你巴士里,课也不上了,一路按着高音喇叭,到处游山玩水。
“他是Tolkien的粉丝,他给我们读《Hobbit(霍比特人)》,然后让我们在地图上找故事里的事发地点; 他还会把一只被压扁的鼹鼠拿来给我们玩,有时候是一只长了瘤的野鸡……整年下来,他一堂数学课也没有给我们上过。但他却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诗的存在,当然,我说的诗,不是‘小鸟唧咋叫’的那种……”

Peter Hughes的青少年是在玩吉他,组乐队,旅行和对景物及其历史的着迷中度过的。高中毕业后,他靠送牛奶,代人出租船只,以及打舞台短工度日。打了一年零工之后,才考入英国Cheltenham艺术学院。他在艺术学院只待了一年就离开了:“我觉得自己没学到什么,老实说。”他苦笑,然后他就独自一人去了Scillies群岛。
Lynn展开地图,耐心地寻找起来,终于在英国的西南部,一个渺小的圆点里找到了它。“总之,是一个乱石密布,人烟稀少的群岛没错了,”Peter Hughes把地图卷起来。他在岛上待了一年,一边在某个农场里打工,用捷克猎枪打兔子,种土豆,一边读书,写日记。他写了很多日记,后来基本全扔掉了,只留下了几个“也许日后可以写进诗里去”的短句。1978年秋天,他从岛上归来,考入剑桥大学英语文学系。英国艺术评论家和历史学家Nigel Wheale是他的老师,从他那里,Peter Hughes借了大量的美国诗集,被美国诗人John Ashbery,Tom Waits,Frank O’Hara的作品深深触动,并开始在一些零星的刊物上发表诗作。毕业那年,他去艺术家云集的英国海边城市Brighton参加聚会,本打算只住一个晚上,却一连待了好几个月,还找到了一份送邮件的差事,总算没有露宿街头。“我本来想边送包裹,边在周边的Sussex大学读个文学硕士什么的,没想到却意外地拿到了硕士全奖。当时只有苏格兰的Stirling大学开设现代诗歌硕士课程,所以我就去了苏格兰。”
Peter Hughes的游走生活就这样,走走停停,又持续了很多年。1983年9月,他到了意大利南部的L’Aquila,半年以后又转到了罗马。在罗马,他靠教托福为生,并开始写“给无神论者的宗教诗”。为此,他“穿越到14世纪,向彼得拉克索要灵感”。Francesco Petrarch(1304- 1374),彼得拉克,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和诗人。23岁那年,他迷上了阿维尼翁市圣克莱尔教堂内的一幅名为《Laura (劳拉)》的肖像画,从此便把劳拉视为他的缪思。劳拉也许是萨德侯爵的祖先Hugues de Sade公爵的妻子Laura de Noves,不过目前仍缺乏考证。据彼得拉克的私密日记记载,劳拉和彼得拉克之间的交往不过只是蜻蜓点水,尽管彼得拉克曾向劳拉求爱,但劳拉以“身为人妻”为由拒绝了他。彼得拉克只好把全副激情和绝望交付与诗歌,他写了366首十四行情诗,收录于《Canzoniere(抒情诗)》,一并献给了劳拉。
在熟读了彼得拉克的作品之后,Peter Hughes用当代英语重铸了彼得拉克的十四行情诗,创作了继彼得拉克之后的又317首十四行。这些诗作以数字为顺序,2015年初面世后,在英语诗歌界引发了强烈的反响。英国前辈诗人Peter Riley说:“这本新的十四行将Peter Hughes作为诗人的才华展露无疑,他就像火腿肠大师一样,把当代英语碾碎,压平,拉伸,灌入了14世纪的肠膜。”在2015年莱斯特大学文化交流会上,有读者说:“它们带来了各种穿越体验,那些偶尔插入的,古典的陈词滥调,嘲讽之味十足。”《卫报》作家,诗人Billy Mills则在评论中写道:“Peter Hughes把一个无望的求爱故事,融进当代西方的生存与政治困境里,用一种精密的,非口号式的广告,再次掀开那个古老的话题:私人的,即是政治的。”

17
Son animali al mondo de si altera
some animals have such amazing sight that they can outstare the sun without harm yet others are scared by its mere presence & will only venture forth after dusk
there are even those attracted to flame hoping they can glitter into pure light by dancing to destruction in the fire an impulse which defines their lives & mine
I am unable to look at her light nor can I take shelter in the shadows or wait for the protection of the night
what I know & do are unconnected my destiny & frail paraglider hurtle down towards her fatal lighthouse
17
有的动物视觉惊人 毫发无伤地与太阳对视 而有的却躲躲闪闪 只能在雾色之后踽踽伏行
噬光如命的 为了化身纯洁之光 不惜在火焰里舞到断气的冲动
定义了它们和我的生命
无法直视她的明亮 也不能就此躲进阴影 或等待黑夜的庇护所
知行分崩离析 命运乘孱弱的滑翔伞 坠入她那致命的灯塔
3/119
Questa umil fera,un cor di tigre o d’orsa
often still but very rarely stable my being’s an experimental site reacting to her heavenly pressures & the coy ferocity of her heart
she just keeps me hanging on to old songs rocking in the night sky on the big wheel humming the needle & the damage done & set to dive onto the hot-dog van
my organ’s basted in the paste of ground swallows’ bones lilies & pulverised pearls blended with camphor chili flakes & gin
so if die of cramp or self-pity at least distinctive parts of me will keep glowing like radioactive relics
3/119
多半静止却少有安定 我的存在是一个实验场 对应她的天国反应堆 和她那娇羞凶残的心
她把我扔进一堆旧歌 让我坐在摩天轮上对夜死磕 喃喃不停地唱着针断了人坏了 随时准备纵身坠下卖热狗的篷车
我的器官刷了烤汁在劳燕的骨头 百合花和珍珠粉的碾磨物里 拌以樟脑油辣椒片和杜松子酒
就这样死于绞痛或自怜的话 那块与众不同的我 至少会慢慢长成放射性的古老残骸吧
“我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整个青春期都在蔑视教廷和它的一切。像我这样的人,本不可能有耐心去看宗教绘画,聆听宗教音乐什么的,但罗马的绘画和雕塑却让我陷入了迷宫。那种之前被压抑的宗教体验,一旦被释放,那其中的感觉是非常奇妙的。我把托福课减少到每周两节,剩下的时间就坐着火车在罗马旅行。我甚至被古罗马殉难者St.Cecilia吸引,写了一首关于她的诗。罗马是不能掠过的,必须得在其中行走。你会看到巴洛克雕塑家Gian Lorenzo Bernini和Francesco Borromini的作品;你还会看到Caravaggio(卡拉瓦桥)最好的绘画……直到现在,我似乎仍觉得罗马是我的家园的一部分。”
直到现在,在离开意大利之后的很多年里,Peter Hughes仍在书写着意大利。
Vittorio Stickiness between the fingers of August, a crunching underfoot in the dark, the cracking of plastic, wood or shell. Night smells of decaying courgettes and dregs from the Castelli, fleeting as spit on the tide. Between the train’s weight and the rails, the inaudible fragmentation of the heart’s friable stone dusts the sleepers under Vittorio.
维托利奥
八月的手指有些粘黏 脚下的黑暗传出噶扎声
那是塑料,木头或贝壳的龟裂 夜闻起来有糜烂的西葫芦味 卡斯特里酒的酒糟, 已是潮汐的白沫。 在火车的重量和铁轨之间,
一种从脆弱的石头之心发出的
无法发声的破碎 正封尘着维托利奥地铁站下的枕木
Interval
How are you in such a storm that will be as distant memory by morning? Lightning on the fig plant and turning record catches a sudden human movement occupying the vast spaces between the harmonies of the quartet. Milan stretches away like Milan. You turn from the cluttered table to your daughter who holds her hands between big shadows and the windowed moon. She sways under just one year of the world’s dissonances in a segment of night that has seen your perched cigarette become a gentle snake of ash.
间隔
你在这场风暴里还好吗 清晨来临之前该把它忘了吧? 无花果树和旋转唱片上的闪电 正在点亮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动作 在四重奏谐音之间 大片的空旷里 米兰伸展得更像米兰了。 你在杂乱的桌前转身 面朝你那双手扣紧的女儿 她在巨大的阴影和窗外的明月之间 在乱世来临的前一年 在深夜某个时段咿呀摇摆 你那悬空的香烟
化作一节温和的蛇之灰。
尽管难舍难分,在意大利生活了近七年后,Peter Hughes还是离开了它。“托福是让人疲惫的。”他叹着气说道:“你教的不是文学,而是最乏味的英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仍伴随着一股深深的倦意。
“为了不教托福,我还做了一些其他的工作。我在意大利国家银行找到一份兼差,还在一家制造直升飞机的工厂工作过一段时间,甚至还在意大利军队干了一会。当时意大利军队,正在煞费苦心地教导巴基斯坦的士兵如何清理俄军留下的地雷。那些地雷从194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的木制地雷,到技术含量很高的玻璃纤维地雷,什么样的都有。早上,意大利士兵先用意大利语教我关于地雷的术语;下午,我再把这些术语翻译成英语,回授给那些意大利士兵,然后意大利士兵再用他们刚学到的英语,指导正在清理地雷的巴基斯坦士兵……课桌上堆满了咖啡杯和手榴弹,整个过程是如此地超现实……”

Pasolini(帕索里尼),那个因《索多玛》而名声大噪的同性恋导演,是Peter Hughes最喜欢的意大利作家。因为“他写的不是游客眼中的罗马和意大利,而是它的常态,它的经典,它那历历在目的贫穷和腐败。”我在Peter Hughes的书房里找到一本帕索尼里的《罗马诗歌》,封面刊着一张在贫民窟,帕索尼里和孩子们散步的照片。
回到英国后的Peter Hughes,在剑桥的几所学校各教了几年书,甚至还做到了校长,但因无法认同英国政府在1960年后建立起来的那套充满教条主义的教育体制,最后他干脆提前退了休。为了庆祝重获的自由,他和妻子Lynn到希腊旅行了七个礼拜,在旅行期间完成了诗集《Agios Dimitrios的夏天》。旅行回来。他就把家搬到了那座灯塔旁边,翻译,写作,定期出版《Oystercatcher》,还在后花园种了很多蔬菜,鲜花和《苹果》。
Apples
That light between finger-tip size apples is the gassy haze of Jupiter on remote fences of Virgo. Most of my ideas are back in the house In an upstairs room behind windows inside a scuffed leather briefcase. I forgot to turn off the tape-recorder after speaking and now summer night winds silently onto the spool. At this end of the garden I wouldn’t hear the click as the tape goes taut effecting the next transformation. A lifetime later, premonitions of dawn whisper around the house’s silhouette, the early brilliance of Venus, and children who sleep into day with the comfort of small night-light .
苹果
绕着指头小苹果的光亮 来自偏远的处女星座
栅栏上的丘比特那空气般的疑惑 我的灵感却已返回室内 在楼上窗户遮蔽的房间 在一只磨损的皮革公文包里。 一段录音之后 忘了关盒式录音机 夏日的晚风便悄然卷入了磁带。 而花园另一端的我却听不见 那咔嗒的卡带声 影响着未来的变数。 一生将尽,黎明的预兆 绕着房子的轮廓, 春光乍现的
维纳斯,和幽暗里熟睡的孩子, 蔓蔓耳语。
当我们准备离开Hunstanton的时候,Peter Hughes想请我为“他和他的卷毛狗Great Aunt Maisy(大姑妈梅西)”合个影,于是我们便一同走到了海边。在一栋1950年代的渔民避雨棚前,他停了下来。为了让大姑妈梅西和他并排坐在雨棚的台阶上,并同时面朝镜头,他想出了各种招数……最后他放弃了。我们在芦苇丛中说完再见,便马不停蹄地朝末班巴士的方向赶去,诗人则一脸释然地,跟在大姑妈梅西的身后,走进了灯塔的余光。
(完)
注:
*标题前引用的诗句摘自Peter Hughes的诗作《Ponte Longo》(Ponte Longo是威尼斯Dorsoduro的一座桥)
*瓦黛尔舞(verdiales),是一种弗拉明戈音乐派生的舞蹈。 *“像猴子一样受死”,原文为“the monkey dies”,这个意像来自于某种古老的欧洲街头马戏表演,猴子在主人的强迫下必须反复踩风箱,以确保风琴持续发声。诗人用这个意像比喻极权下的虐待,不听命即受死。
*《Hobbit(霍比特人)》,英国作家J.R.R.Tolkien的小说。
*帕多瓦(Padua),意大利地名。
*维托利奥(Vittorio )是意大利罗马的一个地铁站名。
*卡斯特里(Castelli)是罗马附近的一片山丘,酿酒业出名,故出品的酒与其同名。
*“针断了人坏了”,原文是“Needle & the damage done”,来自Neil Young的一首歌名,“针”在此指“海洛因毒品针”。
* 文中所有诗歌均由作者翻译。
p.s. 我三年前翻译了Peter Hughes的诗集小册子《贝多芬附魔曲》(双语对照诗集),已由诗人冯冬校对。求有兴趣的杂志或机构(电子或纸质均可)出版。有意者请豆油~~~:)谢谢~!
About the Author
Peter Hughes is a poet and the founding editor of Oystercatcher Press. He worked in Italy for many years and is now based on the Norfolk coast. Described by Tony Fraser as ‘one of the U.K.’s most interesting and unclassifiable poets’, he is the author of over a dozen books of poetry which include Nistanimera, The Sardine Tree, The Summer of Agios Dimitrios, Behoven and The Pistol Tree Poems. Nathan Thompson described the latter as ‘flickering, intense, innovative and utterly mesmerising'. John Hall has written of Peter Hughes’s work: Read it, in the expectation of any number of lyrical pleasures, for the ear, for the play of line against continuous movement, for its celebration of remembered pleasures, for its good will and for its wit. By this last, I mean a mind in evidence in the poems that can constantly surprise itself in the turns of speech, that can dance in the syllables and still have world and experience in its sights.
A Selected Poems was published by Shearsman in 2013. This coincided with the publication of ‘An intuition of the particular’: some essays on the poetry of Peter Hughes, edited by Ian Brinton. 2013 also saw the publication of Allotment Architecture, by Reality Street. In 2014 the same press brought out Quite Frankly, Peter’s versions of the complete sonnets of Petrarch. He has gone on to create innovative versions of Cavalcanti and Leopardi and is currently the Judith E. Wilson Visiting Fellow in Poetry at Cambridge University.
诗人简介
当代英国诗人彼得·休斯(Peter Hughes),亦是《蛎鹬》(Oystercatcher Press)英语诗刊杂志的主编(该诗刊曾获英国2010年最杰出小册子单行本诗集出版奖)。彼得· 休斯曾在意大利生活多年,返英后定居诺福克海岸。英国最权威的诗歌出版社谢斯曼(Shearsman)的主编托尼·弗雷泽(Tony Fraser)称其为“英国最有意思,且最难以归类的诗人之一”。英国青年诗人纳丹·汤普森(Nathan Thompson)评价其后期作品“闪烁不定,强烈,独具原创性,恍如谜灯。”英国当代诗人和散文作家约翰·霍尔(John Hall)在评论休斯诗作时写道:“读它吧!在追求旋律的愉悦中读它,为双耳,为连贯动作在字里行间的游乐,为庆祝回忆的快感,为它的良心和智性——关于最后这点我是想说,彼得·休 斯的诗作证明了:一个意念完全可以用它的声音持续地为自身制造惊喜,可以在音节中起舞,并在对自身的注视中观照世界和经验。
彼得·休斯出版有十多本个人诗集,包括《尼斯坦尼梅尔》,《沙丁鱼树》,《圣史芬尼的夏天》,《贝多芬附魔曲》,《手枪树》,《彼得·休斯诗歌选集》以及《对于特殊之物的直觉:彼得·休斯诗论选》(谢斯曼出版社,2013),《自耕地建筑学》(现实街出版社,2013),《坦白说:彼得·休斯重写彼得拉克十四行诗全集》(现实街出版社,2014)等。
目前,彼得·休斯正在创作意大利诗人卡瓦尔凯蒂和莱奥帕尔蒂的创新版本,与此同时,获朱迪斯·威尔逊诗歌访问基金的资助,在剑桥大学英语文学系讲授诗歌创作。
Author’s Preface
These poems were written in response to the piano sonatas of Beethoven and my title acknowledges that debt. I listened to a recording of each sonata and I wrote for as long as the music lasted. When the music stopped so did I. So there was a strict time constraint for the first drafts. I then allowed myself extra time for editing the drafts. I suppose it was inevitable that certain themes and patterns would emerge as the sequence proceeded. I was pleased to see that some of my concerns echoed those of Beethoven in his explorations of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whilst attempting to achieve a contemporary and innovative song!
This is not the first time I have written in response to the art of others. It could be argued that art is always going to be a conversation with earlier artists in the changing settings of the contemporary world. Art, famously, does not progress. Yet sometimes it can seem to go backwards. The art of the great protagonists a century or so ago still seems to overshadow a good deal of the art made in the last few decades. And it has been tempting to return to artists such as Klee and Miró for inspiration. I did precisely this in my sequences Paul Klee’s Diary and The Sardine Tree some years ago. But turning back to Beethoven seems a bigger leap.
I was attracted to explore Beethoven’s piano sonatas because the music is so interesting and varied, and because it is a musical form he kept returning to throughout his life. I had also been reading biographies of Beethoven and I was curious to see how the music varied according to its contexts in the different phases of his life. The sonatas constantly seek to free themselves from the constraints of the past and present whilst acknowledging their rootedness in pre-existing forms. This urge towards freedom is their greatest appeal for me.
But, of course, music is music and poems are poems. I hope the poems work on their own terms. You don’t need to listen to the music in order to be able to read these modest scraps of language!
It gives me particular pleasure to see these poems taking on a new life in Chinese thanks to the sensitive care of the translator, Wang Bang, and of the series editor, Dong Feng. The original English poems were set with particular care on the page in order to create shapes which pleased me in their own right but which also gestured towards certain currents and gestures in the music that inspired them. So to see those forms arrayed on the page opposite these new versions in Chinese is especially satisfying. The poems have undergone linguistic and conceptual metamorphoses and can now look back at themselves and forwards to their new incarnations amongst new friends.
Peter Hughes
诗人前言
正如它的标题,这组诗是我对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系列的回应。我一边听着每一首奏鸣曲,一边用诗歌写下我的感受,一曲一诗,曲尽时停笔,每首诗初稿的创作时间,因而受它所对应的乐曲长度的严格限制。初稿完成后,我再给自己额外的时间修改,随着乐曲系列之行进,某些特定的主题和形式开始渐露端倪。贝多芬在对传统和现代的发掘中试图接近一种革新和当代性,我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一些想法能与贝多芬的不谋而合。
这不是我第一次以诗歌对别的艺术形式作出回应。在变动的当今世界,艺术也许一直是一场与前辈艺术家的对话。艺术,名副其实地,并不前进,有时甚至向过往延伸。一个世纪前艺术里的那些伟大主角,似乎仍足以令近几十年的新秀失色,在保罗·克利(Paul Klee)或胡安·米罗(Joan Miró)那里寻找灵感似乎仍是一条通往创新之路。几年前,我在我的组诗《保罗·克利的日记》和《沙丁鱼树》里特意沿袭了这种创作思路,但回到贝多芬——这显然跳了更大的一步。
这组奏鸣曲系列非常迷人且变幻多姿,其音乐形式贯穿了贝多芬的一生。在对贝多芬传记的研读中,好奇心驱使我去探索音乐形式如何依据主题,在音乐家不同时期的生活中发生变化,其中对过往形式的根脉明察秋毫,同时不断地在过去和此刻的约束中寻求解放,这种对自由的鞭策是它最吸引我的地方。
当然,音乐是音乐,诗歌是诗歌。我希望这组诗还原诗歌的样式,你不必一边听音乐,一边朗读我这些羞涩的语言碎片。
看到它们能在中文中获得一种新的生命,让我尤感欣慰。感谢译者王梆和校对者冯冬的悉心。受音乐中特定的流动性和形态启发,英文原诗在纸面上保持了某种特定的排列形状,看到与之对应的中文版也保持同样形状,令我倍感满意。这组经过语言和观念重塑的诗,此刻可以回望自身,并在新的读者朋友之间,朝它的新生迈去。
彼得·休斯
译者简介:
王梆,出版有电影文集《映城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数本短篇小说绘本集 (上海书店出版社)以及漫画故事《伢三》(法国达高出版集团)等。电影剧作《梦笼》获2011年纽约NYIFF独立电影节最佳剧情片奖,纪录片《刁民》亦在数个国际电影节参展。小说和诗歌作品入选《天南》文学杂志,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大学《中国当代文学选集》,美国“文字无边界”文学网站,2016年秋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 “故事新编”中国当代艺术展,《广西文学》,《长江文艺》,《芙蓉》,《花城》,《香港文学》,《中华文学选刊》等。 译有英国当代诗人Richard Berengarten诗选《改变》,英国当代诗人Peter Hughes 诗选《贝多芬附魔曲》等。作为自由记者,曾为《荷兰在线》,《英中时报》,《南方都市报》等海内外媒体撰写欧洲时政专栏。为《单读》杂志撰写的非虚构作品“英国观察”系列,获2018《收获》杂志非虚构排行榜专家榜第六,读者人气榜第四位,入围2019华语青年文学奖。
Continue her career as a writer, her short stories have been published in Chutzpah, Guggenheim Art Museum,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Hong Kong Literature, Words Without Borders, Hua Cheng Literary Magazine, The Best Selected Work of Chinese Literature of the Month etc. She has also translated work by English poets. She lives in England where she writes as a freelance columnist on social & culture issues for various Chinese media. Her current series of essays ‘observations of life in the UK' published by Dan Du Magazine in Beijing was shortlisted by the Chinese Youth Writer Award 2019,was also selected for the 10 best non-fiction of 2018 in China by the Shou Huo (the Harvest) Literary Magazine.
leave all meaner things To low ambition, and the pride of kings.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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