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你着迷的民国人物
查看话题 >平行而交错的爱断情伤:朱安与鲁迅
似乎每次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的时候,总会有歌声飘进我的耳朵里,很奇怪,这好像就是我最后差的那一点点冲动和灵犀。这次也是一样,当蔡琴的声音随着这样的歌词旋律在我耳畔响起,就好像是从民国飘过来的一首歌,里面已包含了所有的故事。
等待不难,时间总是不长不短。心中有渴望,和你静静谈一谈。而雷声轰传,却让人心慌意乱。终于我冷却了心情,窗外的天色已晚。开口之前,泪光已在眼里旋转。你无波的心情,比我的泪还冰冷。而再三思量,避开你又能怎样。想走却没有方向,迷乱在狂想的路上。夜那么长,足够我把每一盏灯都点亮。守在门旁,换上我最美丽的衣裳。夜那么长,所以人们都梦得神魂飘荡。不会再有空间,听我的爱断情伤。——《雷雨 爱断情伤》

下笔之前我一直在问自己,有关这样的一段故事,这样的两个人,还有必要由我来写吗?诸多的材料,已尘封的结果,以及留下的纷纷的是非对错,大家不都知道的吗?我想放下来,我想释怀。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每坐立不安,心绪难平。想起木心说,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哀愁是什么呢,要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我总是放不下,不知道是因为太过认真,还是对自己太过苛刻。每次想写下一些文字,就好似要啼血的杜鹃一样,明知是很苦的,却还甘之若饴。我想,那些能让你放下名利,抛开得失,依然想要去完成的事,才是真正的幸福吧。鲁迅说,人活着太不容易,尤其在中国,仅仅是生存,几乎就需要耗费全部的力气。是的,这句话放在今天,依然不错。既然生活这么不容易,我们为什么还要去纠结那些已经无法改变的是非对错,辩个你死我活。不值得。而我为什么还是要写这样一段故事,这样的两个人呢?回过头想,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带给我太多感触,他们都让我哭了。
退无可退的绝望婚姻
这场悲剧的婚姻并不偶然。有闭塞落后的地方背景,有情势使然的家庭因素,也有人为的差错与过失。鲁瑞老太太过于信任身边走得近的亲戚,却不知道越是话说得天花乱坠的媒人越是有问题。订婚之前,老太太并没有亲眼见过朱安本人。当时的鲁迅也太过信任自己的母亲,并没有过多的抗议。周家当时已经家道中落,鲁迅东渡日本求学在当时也并不算正道,而是迫不得已。朱安已经20岁出头,错过了最佳婚配年龄。虽然周家大势已去,但嫁过去好歹是个正室。两家各有考虑,而这门婚事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说得过去。
订婚所历经的时间和手续是漫长而复杂的,“出口”、“请庚”、“文定”,当时还在南京江南水师学堂读书的鲁迅对于这些事应该是清楚的。鲁迅没有违抗母命,但作为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希望女方放足并且识字读书。而这两项要求在当时封闭保守的绍兴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因此鲁迅的内心极不情愿,想要退婚。但等到他学成归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朱家已经不能再等了,退婚更是不可能的事。在当时的绍兴,一个被夫家退婚的女子,等于被宣判了死刑。
当鲁迅在日本收到那封母亲病危的电报时,他大约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躲不过去的终究躲不过去。他横下一条心来要了断这件事。也许你很难想象,当时那个向往着新世界的青年周树人,是怎么默然的像个提线布偶一般,拖着一条假辫子,走过了一套套繁文缛节的旧式婚礼程序。也不知道洞房的当晚,当他揭开新娘的盖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身量矮小单薄,甚至发育都不健全的女子就是他一生的妻子,会是怎样难言的苦涩。两个都是退无可退的人,要这样平静的维系一辈子的表面关系是怎样一种酷刑。如果说,新婚之夜朱安面对鲁迅的冷漠是一种迷茫和失落,但她还寄希望于以后的改变。而那时候的鲁迅,心中早已明了,他这一生将不会再有爱情。哪一种痛更痛,哪一种痛最痛?天知道。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新郎的脸被印花被的靛青染蓝了。他流了一夜的眼泪,眼睛肿了,枕巾全湿了,脸色铁青。同样是包办婚姻,鲁迅远没有胡适、闻一多那样幸运。我相信他并不是没有努力想改变过,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惯于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避难大王”啊。如果可以,即便不为自己,为了母亲,为了家庭,他做出过的退让已经够多了。然而,他可以讲责任义务,也可以谈道德伦理,但他决然装不出虚伪的感情。
夫妻之间究竟能彼此改变多少呢?多年后回头看,不过是一场相互习惯相互迁就的过程。而眼前这两个完全来自不同世界的人,谁能习惯谁呢,谁能迁就谁呢,谁又能现身说法一下?有人说,娶了她而不爱她还不如离婚;有人说尽义务责任而没有感情是冷暴力;甚至有人说,至少给她一个孩子吧,让她今后有所寄托。可是,作为一个完全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妻子的丈夫,好像不管他怎么做,都注定是错的。而当时的社会现实是,名义上的离婚比事实上名存实亡的婚姻对朱安来说更残酷,较之精神上的伤害,恐怕经济上失去依靠是更为要命的。所以鲁迅选择了保全这份“礼物”,这也是他为什么说女性之独立,经济权尤为重要的原因。
朱安或许是喜欢鲁迅的,然而两个人无论是学识还是见地都相差太远了。这样一来朱安对鲁迅竭力的讨好就显得因缺乏内容而尴尬做作。喜欢一个人的心理是自卑的,然而当这个人并不喜欢你的时候,他就完全不能体恤你的自卑,反而会心生厌恶。平素就寡言少语的朱安,无论从智商还是情商上来说,都难成为鲁迅的对手。久而久之,不说话倒比说话好些。
我不知道在那样默然相对的静夜里,他们是怎样度过的。时间静止了,凝固了,又冻结了,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你无波的心情,比我的泪还冰冷。而再三思量,避开你又能怎样。想走却没有方向,迷乱在狂想的路上。”鲁迅是想避开,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越中棘地不可居,倘得北行,意当较善乎?”后来他去了杭州。朱安也想避开,在周作人的日记中,经常有记载朱安从夫家到娘家的往返,她有时会在娘家待上十来天。而不管是夫家还是娘家,剩下的都是一些孤苦的女人,祖辈年老的寡妇,和如她这般新婚受冷落的怨妇。
而朱安在周家居住的房子,翻修前曾是子京公公的住所,这子京公公正是鲁迅小说《白光》中的原型陈士成。他多年科举不中,在蓝门中教书,后来举止异常而发疯,落水而亡。他的死离奇而凄惨,此后这房子多年无人居住而完全荒废了。因隔壁是梁家的竹园,常有鸟兽栖息在这废楼里。在周作人的描写下也显得尤为诡异阴冷:“蓝门紧闭,主人不知何去,夜色昏黄,楼窗空处不晓得是鸟是蝙蝠飞进飞出,或者有猫头鹰似的狐狸似的嘴脸在窗沿上出现,这空气就够怪异的。”再联想到长妈妈在两家定亲联谊看社戏的时候突发抽风而亡,新婚时朱安轿子里跌落的绣鞋,新郎上楼的时候被众人踩掉了鞋子,有一个宾客留宿的当晚梦见了鬼。好像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有一种难言的不祥之兆。

你的爱断
“等待不难,时间总是不长不短。夜那么长,足够我把每一盏灯都点亮。”然而朱安还是在等着。不知这希望由何而生,却始终相信那个隔山隔海的人总有一天会归来。终于在1919年底,鲁迅最后一次回到故乡,卖掉老屋,携全家北上安居。朱安也迈着一双小脚跟着鲁迅背井离乡,从此再未回去。鲁迅要诀别这个养育他长大的旧世界了,对此他并无留恋,却不得不带着这个封建的家庭踏上新的道路。
虽然母亲毁掉了他的婚姻幸福,而他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在鲁迅身上,很多时候我都能感受到那种传统的厚重的父兄般的气质,像永远可以依傍的一座山,像长久可以栖息的一棵树。他宽仁,忍让,总是豁达的把委屈留给了自己。记得鲁迅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一文中这样开头:“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因此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做‘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看了会笑起来,鲁迅是多么善于自嘲式的解脱,简直比小强还要小强。然而笑过之后真是又苦涩又心酸。鲁迅在八道湾的四合院里和侄儿们相处起来,也是顽皮可爱:“大爹,大爹,你为什么老不剃头?”“大爹要留长头发,梳你们一样的小辫子呀!”
鲁迅在八道湾的住所不但房间多,而且空地极大。鲁迅对我说:“我取其空地宽大,宜于儿童的游玩。”我答:“诚然,简直可以开运动会。”鲁迅那时并无子息,而其两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钟爱侄儿们,视同自己的所出,处处实行他的儿童本位的教育。
鲁迅对母亲很孝顺,北京西三条胡同的房子就是为母亲能安度晚年并在百年之后有个归宿而购的。那里西面的二间很狭,做厨房。东西二间较宽,可以住住人。鲁迅把后面园子里的三间拆到前面,成了东南西北房。这样园子也大,母亲百年之后就可在这里祭奠举丧了。
而他煞费苦心换来的是什么呢?从兄弟失和到屡次搬家,亲情的支离破碎。一代文学巨匠在北平的生活,背后的家庭留下的只是一地鸡毛。很多人都说,鲁迅宣扬革命与战斗,自己却挣脱不出旧时代的阴影,是失败,是可悲。然而真正的革命就是一刀两段这样简单的好事吗?亲人不是敌人,亲人是战士的软肋。他纵有那么多的大道理,回到家里依然说服不了自己面前这两个最为亲近的旧式女性,只能服软认输。可正是在这种矛盾和挣扎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真实的血肉丰满的鲁迅。

最硬的骨头也有弱点,最睿智的脑袋也有无奈的时候。那不是软弱,是情义,是人性的可爱之处。其实我反而更喜欢这样的人,因为缺点,敢于暴露缺点而更具感染力的人。比如电影里的阮玲玉,她拒绝了学校对她的演讲邀请,在与朋友们最后的聚会中她谈到这件事:我去到那里说什么呢?说女同学们,我们从此站起来了,我们要做新女性!她笑了,她知道并不是一句口号那么容易。她有许多的柔肠寸断,许多的幽秘叹惋。是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然而这样,我却觉得她更真实,更动人。
可惜这时候的朱安,去到了新的环境里,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鲁迅说其母亲“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有读报的习惯,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资料并没有显示,朱安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她只是在苦闷的时候,一袋一袋地吸着她的水烟。没有哪个人会喜欢一个比自己母亲还要显得老朽的妻子。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都可以察觉到这个家庭死寂的气氛,和这对夫妇彼此有多大的差异。鲁迅和老太太谈天,一说到家务事就意见相左,久而久之,为了不使老太太伤心,鲁迅对家务事就不过问了。据鲁迅自己讲:“在改良家庭方面,我是失败者。常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稍微改变一点,一遇有什么意外或者不如意的事,她们马上抱怨了。抱怨之后,觉得还是她们老法子好。一下子又恢复原状了。”而朱安作为旧式太太,事事秉承老太太的意旨,有时甚至通过老太太给鲁迅递话。这对婆媳倒更像是一对母女,而受到孤立的鲁迅显得更加悲苦了。
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段鲁迅好友的回忆,说当时鲁迅受到段祺瑞政府的通缉,忍饥挨饿四处躲避。他回到家里,家里人都有顾虑,要他暂时不要回来。也许正是这件事使鲁迅彻底寒心,而下定决心要离开。我想也许这并非是单纯的一种无情,只是家庭妇女根本分不清这个世道的善恶,只是一味的懦弱、惧怕而失去了分寸和判断力。但不管怎样,鲁迅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确实没有得到过他所希望的温馨和幸福。在情感方面鲁迅一直是很自卑的: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一个人......凡遇到种种事,他首先想到的都是为别人考虑。一个人能把这种原则在自己的人生里一贯地坚持下来,是多么难得,多么的令人感佩。这样的人太少了。
如果没有这场婚姻的不幸,如果鲁瑞老太太能像《无问西东》里沈光耀的母亲一样深明大义,愿你找到钟爱的姑娘,而不是为我添儿孙。那又会是怎样的景象。我没去过绍兴,只想起戴舒望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而鲁迅并不喜欢烟雨蒙蒙,锦绣婉约的江南,更是说苏州话听起来肉麻得很。他不习惯这旧世界的安逸,可能他的缘分还是在风云际会的北平城。可是,谁又知道呢。

我的情伤
前段时间,我写了民国女性篇《我多么羡慕你》。其实那是送给朱安的,我很想把这首歌唱给她听,我想她一定会掉眼泪:我多么羡慕你,总可以转身飞,远远的。我的爱是你沉重行李,绊住你追新梦的决心。我多么想念你,当时间都失去了意义。穿越思念后,等成信箱,让你需要的时候可以投递。当鲁迅留学日本的时候,她在等着;当鲁迅离开绍兴的时候,她在等着;当鲁迅北上京城的时候,她还在等着;当鲁迅奔向上海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此生没有等的必要了。
几乎没有一个影视剧版本中出现过朱安的影子,当然她太为普通了,那些于此之前旧时代里牺牲着苦难着,无声来去最终只能被颓然埋葬的无数女性都太普通了。自然比不上林徽因、张幼仪、陆小曼等等那样的传奇。正因为如此,文章的题目我把她的名字摆在了鲁迅的前面,我想让她做一回主角。她不能被演一回嘛?也不是啊,当然那似乎更难,我想起《相爱相亲》里的阿婆:有生之年总记得对着陌生的脸表达最熟悉的爱。拿什么来证明他爱过你呢?我只记得阿婆激动地急切地却又无从表达地始终重复着那句话,证明着那些古往今来不知道为什么而爱的爱:他每月都寄钱回来的,是真的,有一次还多寄了五块呢。
她们需要的太少了,只要能提供必需的供养,只要让她们有安定的生活,她们就可以永远守望下去。这是旧式女子的美德,像安姑娘在闺阁里唯一读过的《女儿经》:“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学针线,莫懒身,父母骂,莫作声……”古时的绍兴,陆游唐婉沈园的《钗头凤》、朱买臣休妻的覆水难收,都在提醒着她们,身为女人,要勤俭克己,自爱自持,从一而终。她们自小就接受这种附属品式的训导教育,她们的慈悲善良是源于不知道有自我。牺牲是一种软弱,而无我更是一种愚昧。如鲁迅所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最近看了一本书《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从朱安的外表到内心,确实如遗物一般,是旧时代赐予鲁迅的遗物。整本书看下来,给我印象颇深的,是朱安的迷信心理。比如她无后嗣,总担心死后没人祭奠她,病重时,曾特意写信嘱咐许广平,把自己办后事的所需列得清清楚楚。又比如,在绍兴的时候,朱安的房间里曾蹿进来两条蛇。她要周作人按民间的习俗请了一道符安宅。朱安觉得这是件特别重要的事,就给鲁迅去了信,鲁迅只说“颇谬”,并没有回信。可是房间里进蛇又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这个房间是多么冷清甚至阴森,朱安独居的生活是多么悲凄。再比如她随鲁迅搬到北京的砖塔胡同,这位太太忽然以为鲁迅先生要同她要好了。鲁迅想起来对友人说:“你说奇怪不奇怪?今天早上醒来,一睁眼,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门口,问我大少爷七月拜那一天在什么时候拜?”(七月拜是绍兴一个节日,有的人家在七月十四拜,有的人家在七月十五日,但鲁迅从来不曾参加过。)此时的鲁迅该是多么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我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的。但是可以想象朱安那有些笨拙又满心期待的样子。她已经40多岁了,却还像个少女一般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等着丈夫的回应。她是笑着的,可是答案再一次让她落寞了。
鲁迅和朱安为什么没有有效的沟通,也由此可见一斑。他们一直平行着,没有交集。然而她只知道这些呀,嫁给鲁迅的时候,朱安已经28岁了,一双小脚已经放不大了,读书识字也很难了。萧红说,属于女性的天空是很低的。谁也没有权力去指责一只竭力却依然飞不上天空的小鸟。如果鲁迅是个普通人就好了,可他偏偏是鲁迅。所以朱安对他来说,是太残忍的事实。可这场婚姻缔结的时候,他还并不是鲁迅,他只是周树人。又或者正是因为这场不幸的婚姻,这个始终无法回避的名义上的太太,才逼得周树人走上了鲁迅那样一条孤独的道路。
朱安一生善良恭顺,很长的时间里,她只是被当做鲁迅身边的一个影子。那句蜗牛的比喻,恐怕是她留下的最著名的话。朱安在周家的日子里,只有过两次言辞激烈的时候。一次在绍兴,款待亲戚宾朋的酒席上,诉苦大先生对她不好。一次在北平,周老太太寿宴上,当着鲁迅诸多朋友的面,郑重给老太太磕头,表示自己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要终身侍奉老太太。鲁迅认为,她这么做,无非是要舆论倒向她那一边去博取同情和怜悯。鲁迅没有做任何回应,因为无论他说什么,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是正中了她的圈套。

旧式的女性是很难对付的。她们一方面遭受压迫欺凌是受害者,一方面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下又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处事法则。想想鲁迅的小说里,众多的旧式妇女典型形象都无不有朱安的影子。陈丹青曾提到,鲁迅文风的阴冷涩滞、犀利刻薄,朱安的影响功不可没。我也有这种感觉,鲁迅文章中一连串的讽喻太绕了,让人讳莫如深,等真真想明白了,只觉得悲凉。比如他在北师大的演讲《娜拉出走之后》,娜拉出走后怎样呢?要么堕落,要么回去,要么饿死。该怎么办呢?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我不清楚台下坐着的娜拉们怎么看待这样一位著名而又如此冷漠的先生,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那个旧式遗物般的影子天天在他眼前晃动。他是可怜她的,但却是无法接受她的。回避着又无可回避。鲁迅始终无法直面朱安,无法改变却不甘连同自己一同葬送。他在《伤逝》里写: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他悔恨着,矛盾着,挣扎着,却依然要宣告她的“死”,寻求光明的道路往往就是这样痛彻心扉的。
而朱安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觉得她并非全然在针对鲁迅,讨还什么公道,也不完全是鲁迅认为的旧式女性的恶习使然。因为她并不知道该向谁去控诉,怎样去控诉命运。只是漫长而沉重的愤懑与幽怨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了,只是那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愚昧传统在蛊惑怂恿着她。她没有退路,她没有自由的能力,更没有自由的概念,她只能死死地拽住那根唯一可依附的绳索。她只能靠着那一点迷信的世俗观寄托着她最后的一丝安全感,如祥林嫂一般“捐了一条门槛”才得以心安。她怎么可能会有“给你的逃亡无限宽广,而我也自由”这样的境界呢?

那么,难道朱安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我想,作为女人,她烧得一手好饭菜;作为儿媳,她细致入微的照料陪伴了周老太太的后半生;作为鲁迅的遗孀,她为保护鲁迅的书稿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些,都是她的优点与功绩。她曾动过出卖书稿的念头,那是基于她凄凉贫苦的晚景。她惟有这样做,才能引起公众对她的关注。她被遗忘得太久了,如此沉默笨拙的她才终于发出了那一声“我也是鲁迅遗物啊”这般无奈的控诉。
在朱安去世的前一天,她还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当时她的病已经很重,只能靠打针来减轻痛苦,但神志尚很清晰。她总在说着感谢,感谢你们来看我。周先生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肯维持我,不断寄钱来。物价飞涨,自然是不够的,我只有更苦一点自己,她的确是个好人……海婴很聪明,你知道吗?我很想见他。啊!记者先生,你想看周先生的书房和套院吗?哎!园子已经荒凉了,我没有心肠去整理。他最喜欢的那棵樱花,被虫咀坏了。去年我才将它砍倒。一切都变了,记者先生。读着读着,这些再平淡普通不过的言语却让我泣不成声。她在无望而漫长的等待里默然度过了一生,尝遍世间诸苦,却不得半刻欢欣。命运对她如此敷衍,如此不公,她最终没有半句怨言,只是感恩。“夜那么长,所以人们都梦得神魂飘荡。不会再有空间,听我的爱断情伤。”有太多这样的女性,她们永远站在太阳的背面。而我们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她们会是怎样,她们是多余的吗?
其实,我们未尝不是像朱安那般的普通人。有时会怯懦,有时会优柔,有时也喜欢依赖。没有深远的目光,不知在等待什么,总是感觉眼前茫然一片。我也常常觉得自己是一只蜗牛,一只不断爬着格子写字的蜗牛。用文字刺绣,与文字恋爱。但好在我并不悲凄,也不想什么结果。好像一个小孩子,在追逐天上的风筝。知道会摔跤,但也很疯,很快乐。若说,从朱安那里感悟到些什么,我觉得应该是,一个人总要以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取得某种联系,这是证明你的存在和价值的最重要方式,这也是你感受这个世界,感受爱的方式。不知道安姑娘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做大先生的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