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方
绿芜端着水盆,穿过一如既往悠长的走廊到三楼的另一端接水,束起的的长发随着她起落的步子有节奏的在她身后来回摇动。人还是像往常那样多,此起彼伏的高谈阔论,与稍前大家在自习室的压抑大相径庭。尽管吵闹,但绿芜还是喜欢这个时候的状态,让她觉得起码带了那么点儿温度。四十分钟的时间从教室回到宿舍,洗漱、方便,偶尔洗个衣服或者头发。有的人还要争分夺秒利用这宝贵的四十分钟买点儿吃的,然后再小跑回宿舍,就比如绿芜,虽然她不饿。所有人把时间利用到最大化,像长时间咀嚼一块口香糖般稳妥,没有味道却也不会轻易生厌。十点一到整栋宿舍楼准时断电,大家谁也没慌,手上动作照旧一气呵成,说话声音倒是小了,直到“灭绝师太”上楼的脚步声响起,人才一哄而散。一眨眼,早已在被子里,吃东西的吃东西,看书的看书,各人进入自己的世界。
这天晚上,绿芜做完所有的事情,灯却还没熄掉,大概是因为她没去买吃的吧!原来她也不是不可以把时间过到分毫不差的孩子,只是重复的过程太让她生厌罢了,像一部公式化好的图表,多一点以外的思考,都显得多余,绿芜觉得这不是她,起码不符合她的内心。
至于为什么没去买吃的,这件事就有点说来话长了。最近绿芜太无聊了,无聊到出于偶然的在短暂的吃饭间隙遇见一个男孩子,清清瘦瘦的,轮廓棱角分明,看到他第一眼绿芜就生出无限的好感。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人走在茫茫的沙漠,筋疲力尽口干舌燥,马上就要面临死亡这个重大生命课题的时候,忽而一抬头发现了远处的绿洲。她甚至还给这个男生起了个特别专属外号--“包子”。要说起个这么个名字,实在不能怪绿芜没有伪文青的自觉,因为她就是在食堂一楼买包子的时候发现他的。
秋天和谁也没打招呼,不知不觉到了尾声。
秋风带来了让人胆怯的寒气,窗外落了一地的银杏树叶被踩到脚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不得不留意起了它的存在。金黄色的叶子,脉络分明,应该是秋风力透筋骨留下的痕迹。这样一幅景象,从绿芜靠窗的位置看过去,极富美感。只是北方的秋,美虽美,却连太阳都失了热情,怏怏的白光打在身上,觉不出一点儿的暖。
今天前两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昨天就说过要讲去年的高考试卷。绿芜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兼语文老师的班主任,谈不上多讨厌,可就是不喜欢。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可能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子的莫名其妙。但到底,绿芜还是勉为其难做了课代表。每天在他的课上翻译翻译古文,分析分析句式,再要不就给班里同学传阅一下班主任给她批的高分作文。别人羡慕绿芜总是不费力的就能写出好文章,但这些给不了绿芜空旷的心和胃任何的安慰,这不是问题所在。秋风一起,绿芜知道自己该下决心了,然而她并没有,像篮球比赛中扔不进筐里的球一样决绝,透着股子无奈,她有些麻木了。
下课铃刚一响,同桌就像风一样奔出教室,五分钟后气喘吁吁的同桌给她带来一个几乎瞬间击碎她的消息--上周的统考成绩结果已经出来了,她排在第十一名。绿芜应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呢,明明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冲,身上却什么力气也没有,就像被鞭子重重的鞭打过,窗外一阵风吹来,她轻轻的摇晃了下身体,本能的缩了缩衣服,咬紧了牙关,这一时候,绿芜只觉得冷的想哭。十一名,对于一个小县城的重点中学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绿芜不敢想。
“林真,有人找”,同学的喊声打断她的思绪,绿芜定了定神,起身向外走去。叶子逆着光,靠在走廊的窗边,只留给绿芜一个背影。“最近挺好的?”绿芜凑到叶子身边波澜不惊的问了句。叶子闻声回过头来,冲她一笑,算是回答。“绿芜,我怎么觉得快要被谁掐死了,哎,给你的信。”绿芜接过叶子递过来的折叠的精致整齐的信,连信封都省了。“要是真那样的话,且让我为你伸张正义。”绿芜隔了好一会儿,突然答道。正在这时,上课铃响了“那敢情好,我走了啊!”叶子边跑便回头答道。绿芜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包子”的事,于是她继续一个人趴在窗户上发呆。
叶子的字一向漂亮,洒脱飘逸,让人一看就觉得字的主人该是骨骼清奇。叶子倒也真挺符合那气质,棱角分明的清瘦,穿衣利落又好看。绿芜的习惯是在数学课上一遍又一遍的读叶子写给她的信,潜意识里这种放纵带有些微报复的快感,明明她知道,后来最难过的还是自己。看完信,她有些出神,突然想起来这个星期她一共说了二十句话不到,加上和叶子刚才说的那几句。她觉得自己有些抑郁了,可是自己却还接受不了,曾经的她是多麽无坚不摧的一个人啊,与别人相处融洽,仿佛每个人都喜欢她。时间真是猝不及防的东西,让人始料未及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该挑哪个时间给叶子回信呢!”绿芜想,好像每分钟都很忙,却又每分钟都闲的想跳楼,不知道这一切会在哪里结束,又会在哪里重新开始。
绿芜还没忘记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怎样从小小的山村一步步努力来到这所重点中学,怎样在心里立下誓言答应自己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别人眼里她是学习成绩优异的三好学生,却没有人知道,她内心里的自卑与怯懦。来到这里她才发觉,生活远比她想像的残忍,周围许多比她优秀的人,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让所有人都羡慕的绿芜。军训结束后的那天清晨,绿芜一个人站在贴着入学成绩的那面墙前,仰头看了许久,累的脖子都酸了,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十一名,倒数第三排的座位,低下头的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大哭一场,然而早自习的铃声却在这一刻蓦然响起。那个时候绿芜的每一份每一秒都用来学习,丝毫不敢让自己懈怠,因为她承受不了对爸爸妈妈倾尽全力供养她上学的愧疚和老师对她无关痛痒的对待。绿芜已经忘记了有多少次累到无以复加的时候眼泪被她硬生生仰头拦下,又有多少次打着手电偷偷看书却被宿管发现厉声呵斥。如果说知识给绿芜打开了一条完全不同于祖辈的道路,那么成绩是让她走下去唯一的选择。
功课沉重繁多,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就疯了似得想念奶奶暖好的被窝,想念家里熟悉的温暖味道,甚至无比想念家里头的吊灯微微泛黄的光,可是下一秒呢,依旧要奔跑着争分夺秒的去洗漱,难过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变成了一种高级的奢侈情感。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绿芜就是这样子的咬着牙关一步一步硬生生突出自己的重围,一个半月后期中考试,绿芜全班第二。那天晚上,班主任头一次找她谈话,绿芜现在都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班主任究竟说了些什么,却永远忘不了当她的名字被叫到的那一瞬间她心里的五味杂陈,鼻头一酸,眼泪来的毫无预兆。第二天一早,她发现自己的座位已经被调换到前排,而她的同桌还是在老地方,不同的是同桌旁边坐的再不是叫绿芜的同学了。
绿芜以为所有的东西都会一直这么美好下去。那会儿她很想做一个记者,她觉得鲜活的不同于自我的其他个体更能激发对于生命的思索,。
很久很久以后绿芜明白了其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坏就坏在人总是容易把一种不会轻易改变的常态误以为是理所当然。
一个人当成长到一定的年龄,就会逐渐发现世界的本质。梦想在很多人身上体现不出熠熠生辉的光芒,相反的却能清晰无比的映照现实。生活不是单独为自己活着的,或许有的人也能,但绿芜不行。那个夏天僵持了许久,绿芜还是向妈妈妥协了,搬着所有的东西去了理科班,她还记得那个夏天知了声有多响,明晃晃的阳光打在柏油路上,额头上的汗珠密密的渗出来。她知道自己并不擅长学理,却还是狠不下心打碎妈妈对她殷切的希望。
生活之于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对于那时那刻的绿芜来说。成绩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或许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了解上学和成绩对于所有像绿芜这样的的孩子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的绿芜再回头看当初所有的过往,她只觉得那时的自己软弱到令她讨厌,人果真都是困兽,守着自已的一方天地,明明只看清了半方,却自以为是的认为已经窥到了整个世界。
“林真,你出什么神呢?看看你的成绩,自己知不知道着急”化学老师尖锐的声音打断了绿芜的思绪,振得鼓膜有点儿痛。一抬头,对上老师的眼神,明明是恼怒的口气,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没有波澜的鄙夷,绿芜有点儿想逃,又有点儿厌烦,、。看绿芜并没有接话,化学老师从她轻巧的走过去,高三向来是龙争虎斗的鲜活战场,她这样一个虾兵蟹将不足以让化学老师分散他的精力。
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连绿芜自己也不甚明了了,失落的幕落下来,再也没有翻上去,不见光亮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
绿芜变得寡言,敏感,悲伤不再是生活的调味剂,相反的成为天长日久的咏叹。她与自己周旋许久,整夜整夜失眠,结果输的一败涂地,陷入死角。
和叶子的深交就是在这样的境地下。
叶子不时就晃荡到五楼探望探望绿芜,然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有的没的,叶子再晃荡下去继续她的长篇历史论述。有一天叶子告诉绿芜,她越来越觉得人与人之间最纯真的感情大概就是互相看不上眼了,彼此嫌弃,就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互不利用,这难道还不能算作纯纯的爱?叶子末了感叹一句:“想不到我和那么多人之间还有纯纯的真爱。”绿芜一个没忍住,水喷湿了整本物理书。
晚自习的时候,绿芜没什么心情写那些奇奇怪怪的公式,她永远也搞不明白那些受力,那些溶解,就如同她也总能毫不费力就了解那些地貌,那些历史。做完英语试卷,写完给叶子的回信,绿芜便又陷入无边无际的空虚中,麻木到难以自持。每个晚自习都以这样一种略带悲情的方式度过,好像不仅是晚自习,日子也一样。
一天又要结束了。
每当冬去春来的时候,总有段时间,会让绿芜觉得异常温暖。整个凛冽的冬季过去,阳光开始透过玻璃窗一点点儿变得明媚,撒在哗哗作响的课本上,满腔满肺的阳光味。每当这样的时刻,绿芜总忍不住对叶子感叹道:“真是谈恋爱的好时节,真正的好天气”
今年的春早都来了,算下来,三月已过,就剩两个多月了,她抬头看到窗外早已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心想看来只能再多写几本日记了。
班里又调座位,绿芜换了个新同桌,从最后一排到最前一排。按照成绩选位子,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明镜。其绿芜倒宁愿在最后一排,因为总觉得面对不了自己。好在学理以后曾经教过她的那些老师都换了,以前没有老师不喜欢如此勤勉的绿芜。而现在,她觉得她成了一个笑话。
两个星期的时间过得总是快,每次临近回家的那个下午周围的人都显得异常快乐,唯独绿芜例外。因为这意味着她又要回家向辛劳的父母索取生活费,尽管绿芜恨母亲的逼迫,一步一步使她成为如今的样子,可是到底在心里绿芜是爱着她的,她讨厌这样的面对。然而绿芜也从来没想到另一种更好的方法,能比她现在还要好的,以一种看起来尚还正常的方式把生活坚持下去,她不是没努力过,是压根就没有作用,这个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人就是倾尽一生永远算不出各种定律,努力也是要看方向的。
没有遇见“包子”以前,绿芜每天晚上都会去吃东西,倒也不为别的,内心的悲伤空虚靠吃东西来填补大概是让她觉得最舒服的方式了。她喜欢一个人在床上拿本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口咀嚼食物。仿佛外界的一切与她毫无关联,那一刻,她忘掉所有的不快,只剩下带入的情感和自己的胃口,这种暂时的愉悦几乎让她上瘾,于是,她越来越不知所踪。
与新同桌渐渐熟稔,相处倒也融洽。没心没肺又快乐的人总是让绿芜深感艳羡。有一次,这个女孩子对绿芜说:冷漠的绿芜总给她一种不真实感,明明应该是暖若春阳的样子才对。她说羡慕极了绿芜笔下总是美丽的文字,绿芜哑然。绿芜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的自卑早就在那个夏天过后长成一颗参天大树覆盖住她的内心,毕竟从前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
在最盛的盛夏里,所有的事情如预料般尘埃落定。自始至终仿佛都是同一个场景,夏天好像一直没有过去,横亘在绿芜的面前。只是所有的一切都挡不住今天变成昨天,明天又变成今天的步履,生活早就千回百转,有些人高歌向前,而有些人静默不言。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又都固守原点。
此时此刻的绿芜,端坐在大学图书馆,想起过去的事情。写下这些曾经让她绝望如今依旧让她有些许难过的回忆,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面下着大雪,可惜都只是漫天飞扬的纸屑和所有人漠然冷淡的脸。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人,带着倾城般微笑。青春来去匆忙,如今绿芜也是一个长发飘飘亭亭玉立的姑娘了,有人喜欢她,有人讨厌她,她依旧做不到完美,只是再不逼自己,只是再不像从前一样对自己。
青春骑着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准备迎娶的岁月,就这样匆匆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