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k 刘瑜
亲爱的K 刘瑜 就这样,没有什么中国朋友,也没有什么外国朋友的陈朗,静静地坐在夜晚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孤独敲打着她,好像水滴敲打着岩洞里的钟乳石。滴滴答答,在宁静的黄昏,溅起袅袅的回音。活着是一件多么需要耐心的事啊,陈朗想。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亲爱的K……”这种没头没脑的信呢?这封刚开一个头的信放在这里已经多久了?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一个月?甚至一年,两年?我到底想对K说什么呢?为什么不是“亲爱的如意……”,“亲爱的小蕾……”,或者“亲爱的爸爸妈妈……”,而是“亲爱的K……”呢?陈朗觉得很蹊跷。她吃饭的时候,“亲爱的K……”在那里,她看电视的时候,“亲爱的K……”在那里,她在屋子里漫不经心地走来走去时,“亲爱的K……”还在那里。“亲爱的K……”悬在她的生活上面,仿佛她整个的生活不知不觉变成了写给K的一封信。 亲爱的K( 之一) 亲爱的K: 我还记得。五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的那封信,唯一的那封信。你说“她就是我的黄金”。你说“生活中有很多的事要学习,其中一件就是学得不那么残酷”。你说“站在她的身边,我会感到爱中才会有的那种冷”……你看,我这人健忘,但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我怎么想,也想不清:周禾是不是我的黄金,我对他是不是太残酷,而牵着他的手的我的手的那点冷,是不是出于爱情。我常常想象你和她在一起的情形,就像一个盲孩子在想象颜色。你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会不会手拉着手?她让你试她给你买的衣服时,你会不会不耐烦,然后她会不会发脾气?她会不会给你做饭,然后抱怨给你做饭,然后再继续给你做饭,然后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你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她老了,在屋子里忙忙碌碌,而你会突然为这个老去的身影而热泪盈眶?你会不会在写一本书,你对这本书精雕细琢、吹毛求疵,因为你知道在这本书的首页上,你会写上“献给我亲爱的妻子”,而你不想辱没了这个献词?深夜你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睡着的她会不会醒过来,起身,吻你一下,然后继续睡去?她会不会总是买你喜欢吃的菜,买到令你厌烦为止?她会不会羡慕别人比你更有钱、更阔气、更紧跟时代,但是她把这种羡慕压在心底,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无尽的柔情?她会不会听你说话,听得聚精会神,听得哈哈大笑,听得泪如雨下,听得秋去冬来,听得在你膝盖上睡去?这样想象着时,我心里觉得温暖,踏实,好像你和她在替周禾和我——或者替一切失魂落魄的人——得到幸福。好像你们就是完美化了的我们,而你们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一个圣诞老人出现在一个孩子的门前。虚幻,但是是那么及时的虚幻。我知道,你这辈子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不多不少,多么完美,这一个人。我心里没有嫉妒,真的没有。如果说有一点,我嫉妒的也不是她,而是你,因为你这么肯定地爱一个人,有多少人,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么肯定。虽然这听上去有一点奇怪,但又是事实。好像你对她的爱情,是我对你的爱情的一个前提。陈朗 亲爱的K( 之二) 亲爱的K: 七月的下午,多么闷。今天下午,像昨天下午,明天下午一样安安静静。你知道吗?安静也可以很刺耳。真的,安静捣毁着我的听觉,像一个发狂的野兽捣毁一个村庄。我已经和周禾分手了。我很难受,但我怀疑这难受只是出于一种惯性。任何一种关系,就像孤独,都可以上瘾。上瘾了要把它戒掉,就很困难,但这与你爱不爱一个人没有关系。我很孤独。孤独得像一颗星球。每天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买东西,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睡着。我知道这里是纽约,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和朋友们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去中央公园跑步,去西村去逛街。早上运动,下午看书,晚上约会。生活可以多么健康,但不知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人。好像每一个日子是另一个日子在镜子里的投影。无限的镜子,无限的投影。也有他们。那些餐馆里的、图书馆里的、路上的熟人,大家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但是,他们的脸,像海边的贝壳,哗,一个浪头过来,贝壳出现了,哗,又一个浪头过来,贝壳又消失了。因为静,我都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看见它走动的样子了。它有四个爪子,每一个爪子上都带有很尖很尖的指甲,还染成红色。被它拍一下,你就玩完了。当然,你知道我是在吹牛。我寂寞的时候,尽爱自己给自己吹牛。天气热得要命,热得我只想骂娘,但这不能转移我对孤独的注意力。我在考试,考QUALIFYING。可以想象吗,我已经27岁,还在和20年前一样应付考试。问题的关键是,我不知道考试这件事,和我活着,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不过在内心深处,其实我又很感激这个考试。因为有它,我目前的生活才有一个线索,否则,每一个日子都会像失重的氢气球一样,飞到天上去。依此类推,考试、工作,学习,结婚生孩子,都只是生活的权宜之计。时间好像一个疯狗追赶着你,你需要不停地回头,给它扔肉包子。于是,考试、结婚、出国、找工作……一个一个的肉包子,香喷喷的肉包子,就这样给掷了出去。不就是这么回事。我现在经常走着走着,就想到了死亡。我不是说自杀。你知道我,我不会的,没那胆量。我是说,我想到了生活的属性,和死亡一样,就是寂静。静静地醒,静静地睡,静静地忙碌。大街上的、学校里的、办公室里的、工厂里的、田间的,那些热闹,总令我疑心,仿佛是粉刷在生活之上的劣质油漆,风一吹,剥落下来,散落一地。风再一吹,这些尘埃,也就消失在了宇宙里。陈 朗 亲爱的K( 之三) 亲爱的K: 热。今天特别热。我今天走在路上,买菠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伍尔夫。 你有没有读过伍尔夫的《 到灯塔去》?我掏钱买菜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想起《 到灯塔去 》。确切地说,是《 到灯塔去》的第二部分。那个部分全然没有人物,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写的是一个房子怎么衰老下去,像一个女人那样衰老下去。它的颜色,它的气味、它里面曾经喧哗的声音,被时间一点一点蛀空、咀嚼、消化,直到一切繁华衰败到苍凉为止。然后是第三章,生命又出现了。顽固地,一点一点,又将寂静、黑暗、荒芜、空白填满。洗劫、填满、再洗劫、再填满。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情里,和这倔强有一点关系。我还想起了荷马的那句诗:世代如落叶。世代都如落叶,那我们呢。昨天我和一个朋友莫名其妙争论了一番。我们争论的问题是:爱情是一种宿命,还是一个决定?真的有宿命一样的爱情吗——像宿命一样在劫难逃的爱情?还是,有一天,你感到厌倦,感到累,于是决定停下来,说:就这样吧,就是这个人吧,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小的时候,我想象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想象爱上一个人,就像出门的时候被闪电袭击一样,虽然概率很小,但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它就这么发生了,你就这么被点着了,然后也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灰烬。我愿意想象你对于我,就像一个宿命。但是这样想好像带着一种傲慢——就是给生命添加意义的傲慢。我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我昨天弄死了一只甲壳虫。看着它,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我自己。还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战场上的某具尸体。这些卑微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徒劳的氨基酸、水、脂肪。而我竟敢相信上帝是要偷偷塞给我一个宿命的——我,这历史的小数点后面遥不可及一个数而已。怎么又会想起给你呢?为什么我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时就会想起你呢?现在是2003年的7月。离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有五年了。这些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快乐的,悲伤的,更多的是浑浑噩噩的,好像你已经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小牧师。一个无神论者心底里的牧师。不时的,我就要回来看看你,让现实沉下去,让寂寞照亮你。相信黑暗中的你,能带我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陈 朗 亲爱的K( 之四 ) 亲爱的K: 我和周禾又和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我身边,手在我的手心里,汗津津的。头发乱糟糟的,鼻子嘴巴被枕头挤得歪歪的。但就是那一刻,像很多早上一样,我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周禾。爱有很多种的吧。一种是,你想和他牵着手,在街上、在超市里,走。你们*、做饭。你们看电视、给对方夹菜。你们在一起,像头驴子,转啊转,把时间磨成粉末,然后用粉末揉面,做包子、饺子、面条,吃下去,饱了,心满意足。还有一种,就是像我对你这样,远远地,用一点微弱的想象,张望。给这暗下去的岁月,涂一抹口红。这么些年来,我都不知道,我是在用想象维持对你的爱情,还是在用你维持想象的能力。我想清楚了。想清楚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会对你念念不忘。也许就是因为我对一些遥远的东西,有一种偏执的倾心。你看,你离我很远,你总是离我很远。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你所热爱的那些东西,离世界那么遥远。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休西底斯。这种遥远,这种偏执的遥远,这种与逃避无关而与深入有关的遥远,让我眷恋。你看这世界,杀声震天的,都打成什么样。挣钱的瞧不起读书的,读书的瞧不起挣钱的。爱国愤青瞧不起*愤青,*愤青瞧不起爱国愤青。看周星驰长大的瞧不起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瞧不起看周星驰长大的。发财的瞧不起下岗的,下岗的诅咒发财的。这历史的死胡同,一路都是被揪掉的头发,踩落的球鞋,和打掉的牙齿。国内国外,都一样。太近了,太近了,他们靠在一起,挤成一团,脸红脖子粗,挤得都变了形。相比之下,你在我心里,就像一个奇迹。你思考,但是转过身去。打动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的背影——在这摩肩接踵的世界里,挤累了时,我想知道,这个背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否有更多的安宁。也许,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可归类的人。唯一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集体主义”的人。唯一不被流行的情绪传染得感冒了的人。他们恐惧孤独,所以需要一个圈子。但你就在你自己的角落里,远远地,雕刻你自己的时光。而我,就这样远远地眷恋你。我可怜吗?我还觉得我可喜可贺呢。我是说,从你那里,我学习到了一点信心。对孤独的信心。这一点,真的要感谢你。当然,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稀罕。但是,在我这里,这很重要。每次,我被挤得失去重心,挤得想骂娘,挤得想脱下高跟鞋去敲“他们”的脸。突然之间,就会闪现出你的背影。远远地,像一声口哨,微渺,却明亮。于是我也想挤出人群。也开始接受,孤独对于人生,是多么灿烂的事。陈 朗 亲爱的K( 之五) 亲爱的K: 我还记得。五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的那封信,唯一的那封信。你说“她就是我的黄金”。你说“生活中有很多的事要学习,其中一件就是学得不那么残酷”。你说“站在她的身边,我会感到爱中才会有的那种冷”……你看,我这人健忘,但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我怎么想,也想不清:周禾是不是我的黄金,我对他是不是太残酷,而牵着他的手的我的手的那点冷,是不是出于爱情。我常常想象你和她在一起的情形,就像一个盲孩子在想象颜色。你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会不会手拉着手?她让你试她给你买的衣服时,你会不会不耐烦,然后她会不会发脾气?她会不会给你做饭,然后抱怨给你做饭,然后再继续给你做饭,然后很多很多年就这样过去?你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她老了,在屋子里忙忙碌碌,而你会突然为这个老去的身影而热泪盈眶?你会不会在写一本书,你对这本书精雕细琢、吹毛求疵,因为你知道在这本书的首页上,你会写上“献给我亲爱的妻子”,而你不想辱没了这个献词?深夜你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睡着的她会不会醒过来,起身,吻你一下,然后继续睡去?她会不会总是买你喜欢吃的菜,买到令你厌烦为止?她会不会羡慕别人比你更有钱、更阔气、更紧跟时代,但是她把这种羡慕压在心底,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无尽的柔情?她会不会听你说话,听得聚精会神,听得哈哈大笑,听得泪如雨下,听得秋去冬来,听得在你膝盖上睡去?这样想象着时,我心里觉得温暖,踏实,好像你和她在替周禾和我——或者替一切失魂落魄的人——得到幸福。好像你们就是完美化了的我们,而你们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一个圣诞老人出现在一个孩子的门前。虚幻,但是是那么及时的虚幻。我知道,你这辈子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不多不少,多么完美,这一个人。我心里没有嫉妒,真的没有。如果说有一点,我嫉妒的也不是她,而是你,因为你这么肯定地爱一个人,有多少人,一辈子也达不到这么肯定。虽然这听上去有一点奇怪,但又是事实。好像你对她的爱情,是我对你的爱情的一个前提。陈 朗 亲爱的K( 之六) 亲爱的K: 秋天来了。雨更多了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在下雨;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是在下雨。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我,坐在一个向日葵编织的彩虹上,吃西红柿。向日葵上挂满了铃铛,风一吹,它们就叮铃铃地响。太阳正在下山,我们吃得满嘴都是红的,高兴得要死。 醒来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任性。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我对你的爱情,不是远远地爱着一个远远的人,而是要两个人在一起。我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走到你身边,吹一口气,把她吹走,再吹一口气,把你的聪明才智吹走,再吹一口气,把你的气宇轩昂吹走。我要把整个世界像灰尘一样吹走,看看剩下的你,有没有一颗心,会温柔、会缠绵、会怜悯。我就这样改变了主意,决定了我对你的爱情,超出了结构功能主义的解释、存在主义的解释、阶级分析的解释、唯美主义的解释。超出了这一切解释的我对你的爱情,只想和你在一起。 这让我产生一种冲动,就是立刻就买飞机票,飞回北京,敲你的门,等你开门,拉起你就向外面跑去。 但是,我没有。你看,我还是一个人,到超市买菜,到图书馆学习,到咖啡馆坐着,上网,打扫房间,做饭,睡觉,听窗外的那个黑人小伙子骂娘。总而言之,我哪儿也没有去。心里怀着那个小小的愿望,好像一本旧书夹着一片干枯的树叶。因为我知道,做梦是做梦嘛,哪里可以和梦较真去。 我现在真的开始怀疑,你,亲爱的K,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者,只是我这么多年来一个执着的想象而已。这么多年来,你就像一场大雾,弥漫在我的生活里,使我看不清自己的生活,看不清现实,因为我不想看清,害怕看清。看不清现实的我,还在傻乎乎地敲每一扇门,关每一扇门,寻找我那失踪的宿命。 有的时候,和别人在一起,比如说如意和小蕾,看见她们那么生动的脸,在我面前,噼噼啪啪翻动的嘴唇,风云变幻的表情,我心里会突然咯噔一声,仿佛看见这张生动的脸,在某一天消逝,分崩离析,被时间碾碎。这个时候,我就开始害怕。在心里,我就开始节节后退,像被一个阴影步步逼近。慌乱中,我会抓住一个什么,抬头一看,那就是你。 也许每个人活着,都需要一场雾,把生活模糊下去,把简单到残酷的、吃喝拉撒的生活模糊下去,让我们对未来有一点好奇——虽然未来注定空空如也,但是这空洞外面,套着这么多盒子,一层一层,一层一层,我们拆啊拆,拆啊拆,花去一辈子的时间。 我跟周禾又分手了。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不是。最近我老是哭,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分手真的很艰难,像是戒毒。跟他在一起的日子,甜,安稳,但总是不满足,好像憋在一个小村庄里,总是惦记着有一个什么远方还没有去。但是那沁入心脾的甜,又真的让人舍不得。一个一个日子,一针一线地,把两个人缝在一起,说分就分了,如同一场不打麻药的手术。但是,我知道,这样哭着哭着,有一天,我会不再哭。我会走在大街上,若无其事。我会忘掉他,就像忘掉以前的那些恋情。我会努力地追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每一场恋爱,都只是一场华尔兹,跳的时候炫丽,结束之后,开始等待新的邀请。 我不知道这样的放弃,是愚蠢,还是顽强。我也不知道这个放弃,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心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抵抗时间的野心。 但是,不管存不存在的、因为不存在而存在的、比存在更强烈地不存在的、亲爱的K,多年以后,等我老了,被时间驯服了,老老实实地生活在我的小村庄里,你,是否还会弥漫在我心里? 陈 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