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种羊和爱情被煮死在文艺里

【一】
1981年的秋天,老夏所在养殖场突发了一次颇为行为艺术的危机——场里的绵羊,秃了。
“秃得非常彻底,想找出一只老场长那种斑秃的,都非常困难,”老夏回忆道。
事情要从那年春天说起。
曾经无忧无虑的绵羊们,隐约增添了一丝断舍离的气质:不再争抢地盘,只食用最喜欢的一种饲料(有些极端的母羊甚至过午不食,完全不把工人们的科学饲养放在眼里),就连那只最欲壑难平的种羊,都失去了发情的兴致,时常矗立风中,忧伤地远眺。
工人不安地觉察到了畜生们的变化,赶紧请来兽医王大夫。
王大夫捏捏母羊的乳房,弹弹公羊的睾丸,忙活了半天,郑重宣布,绵羊们的身体状况非常良好,不仅是良好,连争斗过多引起的腰间盘突出、吃得过杂导致的消化不良、频繁发情引发的身体被掏空等亚健康问题,都消失了。
“但身体健康并不代表身体健康”,王大夫给出了一个充满思辨的诊断结果。
工人们完全没懂,王大夫显然也没打算跟工人解释,而是把老场长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让那些知识分子朗诵诗歌、听古典乐、跳霹雳舞的时候,尽量离羊圈远点,影响不好!”
他向周围看看,确定没人偷听,“你们场的文化氛围越来越重了,这对畜生们来说,可不是好事。”
焚烧了场里所有的诗集,外调了几个总试图在羊圈朗诵诗歌散文的文艺骨干,绵羊们精神面貌仍不见好转。
但,羊毛却意外增了产。
羊毛的产量震惊了社会,王大夫断言这是文艺在畜生身上引发的副作用。
到了春末剪羊毛的时候,山城日报以“文艺副作用与重返大跃进”为主标、“秃了他一人,增产全场羊”为副标,将绵羊的知识分子化、羊毛增产以及秃顶领导之间的神秘联系进行了头条报道。头版上老厂长的大照片赫然入目,星星点点的光头和身后的羊毛巧妙重叠,仿佛流落凡间的异国法官。
【二】
据老夏回忆,这件事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动荡。
先是不少社会闲散人员自发组织起来,蓄起长发,烫起羊毛卷,声称自己是精神上的社会主义绵羊,后来,事情就开始走向了极端。
养殖场成为各路文青的巴士底狱,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一些怀揣诗集和梦想的不法分子潜入养殖场,企图通过破坏羊圈、朗诵诗歌、跳霹雳舞等极端手段来解救无辜羊群。
不仅如此,一个自称“文艺量子风水避秃教”的教派蔚然兴起,信徒们认为“用圣羊的精华带动脉轮转动,黄金光柱的能量打通头皮神经末梢,头发就能重获生机”。他们成群潜伏在夜晚的羊圈中,手捧羊粪奋力呼吸,溜光的脑袋和剃了毛的绵羊浑然一体,像一窝嗷嗷待哺的耗崽子,月光映照之下,显得十分恶心。
老场长大为光火,增添了保安人手,扣押了几名腿脚不好的中老年信徒,准备将他们扭送公安机关。
一个年轻保安拦住了老场长,偷偷递给他一张信徒身上搜下的传单。传单正中坐着老场长,看上去应该是报纸头版的那张照片,他头顶金光四射的假发,假发上写着“宇宙至高无上神圣避秃上帝佛”的标语,唯一跟其他教派一把手不同的是,老场长的莲花座是一顶羊毛卷假发。
“去了是给自己找麻烦”,保安给老场长出主意,“去了警局,这帮哈麻皮万一咬定你是他们带头人,就冲你这发型,怎么解释得清?”
“有道理”,老场长若有所思,让保安扒了信徒们衣服撵走,亲手烧了传单,才算作罢。
【三】
整个夏天,山城人民都沉浸在社会主义羊毛的富足征兆中,但养殖场的工人,又一次,不安地觉察到了畜生们的变化。
绵羊们再没长毛。秋天来临的时候,绵羊秃得非常彻底,想找出一只老场长那种斑秃的,都非常困难。
“膨胀了”,王大夫捏捏母羊干瘪的乳房,弹弹公羊枯萎的睾丸,惆怅地说。
“都瘪成这样了”,老场长十分疑惑,“怎么能说膨胀?”
“这里”!王大夫指着老场长的脑袋,痛心疾首。
“脑子膨胀了,下面就退化了,不思发情!不思哺乳!不思长毛!甚至不思繁殖!”王大夫恼怒地盯着老场长的裤裆,“是我大意了,万没想到这文艺的潜伏期会这么长”。
虽然潜伏期长,但发病却极快,王大夫沉痛宣布绵羊们已经到了文艺晚期,食欲和性欲将彻底消退,身为畜生所需承担的社会责任和生产价值将彻底归零。老场长不知所措,王大夫则开出了唯一药方:全杀掉、深掩埋,以防传染。
老场长看看自己的裤裆,摸摸自己的光头,心想干瘪和光秃哪至死罪,这羊一杀,养殖场也是一死。一筹莫展的时候,老场长再次接受了那个年轻保安给出的一个颇具高度的意见:
将不孕的母羊和不育的公羊隆重赠与兄弟单位——计生委,积极联合报社,开展“不薅社会主义羊毛,只吃计划生育羊肉”的全民计生美食节,让文艺晚期的绵羊们发挥最后预热,投入人民群众积极绝育的汤锅中去。
“你们会遭报应的!”被背叛的王大夫恐惧地大喊。没人在乎。高汤咕噜咕噜,食客吧唧吧唧,连同他的诅咒,一起嚼个稀碎。
美食节大获成功,养殖场没有随着绵羊的睾丸一起干瘪下去,为奖励保安的卓越贡献,老场长将曾经最欲壑难平的那只强壮种羊作为奖励颁发给他,希望新婚的他能像这种羊一样,成为晚婚晚育标兵,为计生事业增砖添瓦。
从眼珠吃到羊鞭,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性欲像是种羊的冤魂,时刻纠缠着保安。媳妇儿担心床上的量变会带来体内的质变,保安不以为然,“这瘪了蛋的畜生,吃了全当避孕!”
【四】
“第二年夏天,保安的女儿就出生了。老夏就是这保安,女儿在夏天出生,不假思索,取名叫了夏夏。”她面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问题果然出在这儿,” 道长眼珠向上蹦跶,像滚水里的汤圆。“以绝育为初心引发的性欲,最终产生了你,因此,你是繁殖与反繁殖的悖论产物。” 道长给出了一个充满思辨的解释,像极了当年的王大夫,“所以你的姻缘,基本上从上辈子就被结扎了。”
“您的意思是,我就是色即是空本人?”夏夏感觉自己的眼珠也不由自主地往上蹿。
“无量佛!种羊的怨念未散,王大夫的诅咒显灵!你呀,应夏夏之名,得下下之命,”道长正了正眼珠,拿起夏夏求到的姻缘签,念了起来:
春心不敌夏洪涛涛,秃山不生桃花半枝
岁月匆匆姻缘渺渺,一寸相思一寸死灰
“姻缘浅薄,桃花凋零,不仅如此,我掐指一算,你最近要命犯秃顶。”道士面色郑重,发量浓密。
“道长,先不说你这签写太损的问题,”夏夏指着姻缘签,“我在隔壁秃山寺求了两年的姻缘,人家可从来没说我命犯丸子头。”
“求了两年依旧单身,还被你妈拖到天桥底下算命,这说明什么?”反方辩友面无惧色,“这说明你不仅毫无疗效,用户体验还不好。”
“我就说我看你眼熟,”夏夏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当时跟我妈说五年之内要想抱大胖小子只能靠她自己生二胎的那瞎子就是你!”
“准不准?”
“虽然相当缺德,”夏夏十分真诚,“但确实准!”
“我对你印象深刻至极,”道长捋捋胡子,“来算命的,不是问多久发财,就是何时生子,只有你一人,竟求问今生是否可以邂逅爱情,被你妈一通臭骂,我不用掐指,便知你此生姻缘注定坎坷。”
“哎,我毕竟敌不过老夏的辱骂,最近甚至开始相亲了,”夏夏收起悲伤,试图转移话题,“说起来,您怎么来道观工作了?”
“无量佛!”道长点了点头,“专业技术过硬,还自带稳定客户,就被道观挖过来了,”
“人才争夺战真是渗透了各行各业呀,”夏夏感叹,“不过您当年的职业病……”夏夏指了指道长的眼球。
“职业病?”道长摆摆手,“常年翻白眼落下了病根,这可是工伤!”说到这,道长有些哽咽,“无量佛!自主创业太难了,还是找个有编制的工作更稳妥呀,你看我现在,工作条件更好,客流更稳定,算命体系也更完善,你们的算命体验也更好了不是?”
夏夏头如捣蒜。
“无量佛!创业需清醒,相亲防秃顶!亲,谨记谨记!”
【五】
刘茂盛广袤而荒芜地坐在对面。
油光从他空旷的头顶一路流淌,越过崎岖的肚腩、拥挤的双腿,奔向夏夏的鞋尖。
夏夏赶紧挪了挪脚。
刘茂盛是夏夏本命年里第13号预备役配偶,听说家里是改革开放大好形势中先富起来的家庭,“虽然离了婚,但一看就是家里有矿,特别稳重的人,”介绍人跟夏夏妈这么说。
介绍人没撒谎。他像一座被赋予了生命的油矿。
只是没想到,是个秃子。
秃得非常彻底,就像当年老场长亲手宰杀的那只种羊。
刘茂盛夹起一颗撒尿牛丸,放入口中,像是在咀嚼同类。
场面十分残忍,夏夏想起动物世界里嚼碎猴子的狒狒,惊恐地低下头。
“不用抬不起头,”狒狒擦了擦嘴,“虽然快四十了还在相亲,但没必要自卑。我还是会和你平等交流的。”
夏夏努力控制向上蹿的眼球,耳边回响起道长的告诫。
“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离的婚?”夏夏夹了片羊肚。
“膨胀了!”刘茂盛夹起一根泡在水中的粉条,在夏夏眼前晃动。“我的前妻,就是这根粉条,在文艺的浑水里泡了几天,就膨胀了!”
“哦?”夏夏夹了片羊心。“她去隆胸了?”
“那倒好,肉体的膨胀至少能增加肉体的共鸣,”刘茂盛激动地夹断了粉条,“精神共鸣!她说跟我没有精神共鸣。”
“这应该是文艺早期的症状,到了晚期,” 夏夏夹了片羊肉,“肯定哭着喊着要去寻找‘灵魂伴侣’了。”
“太对了,你说,她连肉体伴侣的义务都抗拒,还有脸跟我提灵魂?”
“你前妻怎么不小心就染上文艺了?”夏夏夹了片羊肝。
“听了几次演出,看了几场话剧,就开始思考人生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天天思考哲学,甚至试图写诗,你说,这能不出事儿么?”刘茂盛激动地拍了拍大腿,“她甚至给《夏洛特烦恼》打一星!”
“这么看来,她一定也给“《港囧》打了一星,”夏夏夹了一片羊肺,“据我推测,她肯定还跟你说,婚姻的目的不是为了繁殖人类。”
“太TM对了!”刘茂盛拍着大腿,“你说,不以生育为目的的婚姻,不是跟国家的好政策对着干么?”
“我十分赞同!”夏夏打了个饱含芝麻酱的嗝,“像您这样的成功人士,有义务将自己的染色体投入人民配种的汪洋大海中去!”
“你说的太对了!”刘茂盛的眼中闪出亮光,“我觉得咱俩就很适合配……结婚呀!”
“不不,您这么优秀的染色体,我配不上。”夏夏擦擦嘴。
“没啥配不上的!”刘茂盛宽慰道,“想当年,我家养殖场的绵羊不仅不长毛,还一只都配不上,你猜,我外公怎么处置这些不思交配的畜生?”
“难道是……炖了?”夏夏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猜到了什么。
“对!”刘茂盛自豪极了,“我外公看准商机,从全国养殖场低价收入不孕不育的羊,打造了一家计划生育主题羊肉馆。”
“这么说……”夏夏指着面前的羊肉汤锅。
“是的,就是这家宝贝计划主题羊肉馆的前身。”
成功人士刘茂盛介绍说,近年来,餐馆高层紧跟社会步伐,敏感捕捉时代脉搏,果断购入一批没遭受过文艺侵害的种羊,雇佣社区闲散大妈,成立专业性极强的畜生繁殖鼓励委员会,羊群受到鼓舞,繁殖意向空前高涨,生育成果喜人。
从配种,到下锅,餐馆打造出了一支催生、敢生、肯生的英勇之师、奉献之师,在这样专业精神的带动下,曾经沉迷计生汤锅的食客,如今也纷纷带着自己的儿女前来,生意越做越大,分店也越开越多。
“所以呀,不要对自己没信心,好好配,总能配得上的!” 刘茂盛的激动点燃了他的脸,像一盏掐断婚姻去路的红灯,堵在夏夏面前。
【终】
夏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羊肉馆的。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胃中装满羊的尸骨,她的眼前回荡着刘茂盛邀请她配种的真诚目光。
她想起了被老夏嚼碎的那只种羊,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悲怆。
城市深处,万家灯火,夏夏抬起头。
一架飞机飞过。
也许多年前那只欲壑难平的种羊仰望星空时,就是这种心情吧,夏夏这么想着。
她踱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看看四下无人,打开背包,取出一本书。
封面是个外国女人的照片,翻开,书签夹着的那一页,铅笔划下了这样一段话:
“她处处感到的种种压抑,以及把她压倒的整个传统,使她无法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感,而这就是她平庸的根本原因。”
夜色之下,路人行色匆忙,不远处的便利店门口,灯光变幻的玩具车载着孩子摇摇摆摆,它快乐地唱着: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妈妈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什么?妈妈的爸爸叫什么?
叫什么呢?
夏夏关上书,郑重地想。
嗯,不管叫什么,希望他们,都可以叫“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