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
窗外又闪过一道车灯,黄色的光柱从窗帘的缝隙中越过,像一只追逐野兔的猎犬。她的脸被照亮了,连着眼睛也被闪电所照耀,她一怔,发出一句梦呓般的感叹。“要是撞死的人再多点就好了。”这句话湮灭在黑暗中。说完她心一惊,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

一、
已经半个月没下雨。国道边的白色油漆被灰尘覆盖,每经过一辆车,灰尘便高高扬起。忠叔的房子在镇中央的国道边上。三层小洋楼,是九十年代的风格,红色木门,蓝色玻璃窗,外墙贴满瓷砖。一楼生活,二楼住人,三楼既没有贴地砖,也没有装空调,长期被闲置。现在正是最热的三伏天,狗都不出来,忠叔三岁的孙子文伢子顶着毒太阳在门前的空地上玩耍,手里拿着一根废钢筋东敲一下,西敲一下。门前三万块钱新搭的棚子里放满了石料和墓碑,自动刻碑机的钻头不停旋转,声音尖锐,这孩子早已习惯噪音,蹲在地上玩了会儿,见没人盯着,就自顾自跑到了马路边,拿钢筋抽打一人高的狗尾巴草。忠婶一抬眼,见孩子又跑到了路边,忙丢下手里的透明胶带,拎小鸡一般把孩子抓回屋里,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你又不听话,尽给我添乱!”她脸膛憋得紫红,额头上冒出一层油汗,右手狠命在孩子大腿上掐了一把,火气才渐渐消了。“再去路边,打死你!”
孩子被打惯了,也没哭,只缩着头嗯了声。
屋子朝北,面前又接着棚子,客厅里光影幽暗,地上堆满了各种纸盒,无处下脚。棚子伸出来五米长,顶上挂着‘申通快递’的招牌。忠叔有一辆三轮汽车,有时帮附近的农户运菜运水果,快递只有忠婶打理。那孩子在空纸盒里拿了张花花绿绿的卡片,自己趴在地上玩了会儿,溜到后院去了。
寄快递的人来了。镇上的微商小何笑嘻嘻跳下他的面包车,车厢里全是土鸡蛋。整整齐齐的小纸盒,里面倒满谷壳儿,十个鸡蛋装一盒,售价十块。不包邮,邮费另要六块。小何的生意很好,每个星期至少寄两次。忠婶忙开了,拍照,填单,小何帮着把装好的纸盒抱进来,安徽、上海、北京、浙江……一张张地址被贴上纸盒。原本是极遥远的地方,与她生活完全不相干的,可货从她手上寄出,她封的胶带,贴的单子,就有了一丝熟稔,这丝熟稔不过来源于虚拟的推理,却好像她本人也和这些地方产生了某种隐晦的联系。
“你知道不?昨天又撞死人了!”寄完了快递,小何不急着走,点了一支烟,靠着电脑桌努努嘴。
“真的?”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散发出光芒,键盘上的食指停下了。
“真的,是个老汉儿,刚走到三叉路口,就被卡车撞了。”小何笑道。他不过二十七八岁,比她儿子龙龙大不了两岁,一样的人,又完全不一样。
“最近老是撞死人咧。”她喝了口水。
“谁说不是!”小何朝大门外吐了口痰,那痰飞过门口一盆米兰,落到干燥的水泥地上。“这路越修越宽,车祸却越来越多,你这家里有小孩儿,更要小心了。怎么今天没看到文伢子?”
忠婶看了一圈,明明是苦笑的表情,却含着一丝献媚。她叹了口气。“唉,又跑到后面去了,这孩子性子野。”
“男娃儿嘛,调皮才聪明,只要不要公路上跑就行了。靠着路边,就是这点不好。”小何点燃香烟。
“就是啊,天天提心吊胆的,我见他跑一次就打一次,打到怕为止。”
小何笑笑,没说话。抽完一支烟,他爬上自己的面包车。
电风扇呼呼地吹,还是闷热。汗珠从额头滑到下巴,流入脖颈,全身都是黏糊糊的。这房子朝向不好,一丝风也吹不进来,空气沉甸甸压缩在室内,像一团雨云。忠婶端起茶壶,里面是凉茶,倒满一杯,一口气喝完,又倒了一杯。她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二十年了,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每个房间的开关,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做生意,做家务,带孩子,所有时间都消耗在房子里。她像只寄生在贝壳中的软体动物,渐渐适应了房子的形状和棱角,和它完全融为一体,她既依恋这个外壳,又对它有说不出的埋怨。
“文伢子!文伢子!”忠婶大叫着往后院走。
“婆婆。”孩子从草丛里探出头,杂草后面是红薯地,他的短裤蹭上绿色的草汁。
他在和鸡玩。忠婶养了八只小鸡,用丝网和竹竿圈在墙角里,压着丝网的砖块不见了,露出一个洞,鸡跑进红薯地尽情享受嫩叶,藤蔓被肆意翻起。
“你怎么把鸡放出来了?”忠婶气急败坏。
孩子只是笑,一张脸和手黑得像锅底。她的手高高扬起,本来是要打孩子,看见鸡不停地扒拉着菜叶,还是先去捉鸡。那孩子更不怕了,嘻嘻笑着看婆婆捉鸡。几只小鸡刚长了翅膀,还飞不高,旁边就是豇豆架,挡住了路。废了一番功夫,八只小鸡被塞进鸡圈里,灰砖把丝网边缘紧紧压住。
“不许再弄,再弄小心跑来黄鼠狼咬你!”
“为什么有黄鼠狼?”
“黄鼠狼爱吃鸡。”
“那黄鼠狼为什么要咬我?”
“它看到你了,就要咬你!”忠婶做出个凶狠的表情。
“我不怕,黄鼠狼来了我打它。”孩子挺了挺小胸脯。
“我要做饭了。你在这里站着,不许跑。”忠婶用瓢舀了一瓢水,“洗了手,给你吃个白瓜。”
“好咧。”听到有吃的,孩子笑起来,卖力地在手中搓手,水花溅了满地。洗了一瓢的黑水,那手看起来却和没洗一样。
忠婶把瓜递给孩子,自己淘米、摘菜、切肉,再也没空管他。他自己坐在板凳上,用手指头按地上爬进厨房的蚂蚁。暑假太长了,整整两个月,这孩子成了人见人烦的一个负担。幼儿园有特长班,一千二一个月,和平常上学一样,早上送,晚上接,周末双休,就是变了个名目帮忙照看孩子。在方家,哪怕再忙,也没人动过这个念头。一年幼儿园的学费也就四千来块钱,这个特长班太贵了,不值当。早上起床的时候,她的腰背酸痛,睡得也挺早的,还是不行,人老了就是这样,一天天看着一切溃败。
二、
“手拿下去!”方龙的声音不大。
孩子听到了,却吓得一抖,缩回伸进盘子里的手。忠婶把饭碗端上来。方龙拿过碗,夹了点肉丝,埋头就吃。忠叔不急,用小酒杯在罐子里接了杯药酒,慢悠悠咂了一口酒,夹了根肉丝给孩子。孩子大张着嘴巴,一口接住,眼睛笑眯眯。
“别惯他!”方龙皱皱眉头。他年纪很轻,不到三十岁,白净的脸上长满胡渣,人窝在椅子里,像一块儿融化的奶油。方龙看起来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因着胖,凶恶也被打了折扣,但孩子谁都不怕,只怕他,他的眼风扫过来,孩子赶紧坐好,等着婆婆把饭端来。
一碗米饭放到面前,插了把不锈钢小勺子。孩子端起碗就开始扒饭。忠婶用筷子给他夹了点肉丝和土豆丝,勺子是圆弧状的,根本挑不起丝状的菜,他偷偷用手抓。
“我这几天腰疼咧。”忠婶眯着说道,虽是抱怨的口气,脸上却依旧带着笑。这句话像掉入深井的草屑,没有一丝回响。方龙低着头吃饭,她只看见漆黑的头发和头顶上的发旋儿。他生下来,头上就有两个发旋儿。县医院的护士给婴儿擦污血时,笑嘻嘻说道,啊,这孩子头顶有两个旋儿,将来一定聪明。嫂子头胎生了个女儿,孩子满月时,婆婆连鸡都舍不得杀,只在菜场买了一副有味儿的心肺烧汤,嫂子把送进房的心肺汤泼在地上,哭着闹着要分家。生下方龙,她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这可是老方家的长孙!公公当即拍板,给孩子取名为‘龙’,指望这孩子长大后出人头地。她一天天盼着他长大,等他真长大了,母子却又生分了。她的辛苦他全看不见。
“你怎么把肉丝掉在地上?”她一抬头,孩子吃的满脸是饭,勺子把饭粒和肉丝撬出来了,桌上的饭菜可以捡进自己碗里,地上的可就没办法了。她皱起眉头,心里烧起一团火,太阳穴抽搐着胀痛。
“叫你好好吃饭,怎么就是不听话。”她的左手伸进桌子下面,狠狠地掐了一把孩子大腿。
孩子尖叫起来,鼻涕眼泪顺着流,嘴里的涎牵成一根长长的线,拖到碗里。勺子掉在桌上。
“还哭,还哭!”她拿起桌上的抽纸给孩子擦了把鼻涕。
“好了。”忠叔夹起一筷子肉丝放进孩子的小碗里。
“烦死了!”方龙放下筷子,朝孩子吼道。
孩子吓得住了嘴,身体缩了缩,颤抖着小声打嗝。
“吃个饭都不安生!幼儿园干嘛要放暑假?”他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手机,趿着拖鞋往外走。
“你再添碗饭啊!”忠婶忙叫道。
方龙一声不吭走过,接着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他已经上楼了。
“你下午还出去不?”她看向对面的丈夫。
“不出去了。”忠叔把酒杯里的残酒一口喝完,放下酒杯。“今天又接了一单活儿,镇东头有个老汉儿被车撞死了,找我订了一块碑。”
“多少钱?”忠婶放下筷子。
“他儿子在武汉上班,订了个五千块的福鼎黑。”忠叔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忠婶也笑起来。这单生意至少可以赚三千块。她把勺子捡起来,放进碗里,把孩子搂过来。“你是自己吃,还是要婆婆喂?”
“婆婆喂。”孩子小声哼哼。
“你这小家伙儿!”忠婶笑道。
“上午我听小何说,路口又撞死了个老汉儿。”忠婶给孩子喂了满满一口饭,想起来这事儿。
“定碑的就是他。”
“是他?”
“镇上的人,不都得到这儿来嘛!”忠叔嘿嘿笑道。
忠婶楞了一下,才想起来对面的杨麻子已经走了。说起来,杨麻子镌碑的生意比方家久,是祖传的营生。杨麻子年纪大了,眼神不济,又是手工作业,活计太慢。忠叔作为后起之秀,花大价钱买了台自动刻碑机,又快又便宜,生意就被慢慢抢了过来。镇上只有一些有交情的老人还去杨麻子那儿刻碑,他的心也就冷了,女儿要接他去享清福,都六十九的人了,三个月前关了门收拾行李去武汉了。杨麻子走了,忠叔一家独大,价格也涨起来了。镇上人笑着说如今什么都贵,墓碑涨价,办白事涨价,死都死不起了。忠叔也不生气,只笑着解释,东西不一样,以前用大理石,那个石料软,容易碎,现在谁还用?花岗岩成本要贵些的嘛!
“那倒是。”忠婶笑着又喂了一口饭。“不过杨麻子也划算,这些年挣了不少。他们说他不信银行,把钱藏在床板底下,走的那天翻出来,他侄子带他去银行存,装了一大麻袋呢,只怕有几十万。”
“他又没啥开销。”
“现在去女儿家享福,日子别提有多逍遥。”忠婶一脸羡慕。
“那是,钱捏在手里,少不了孝顺子女。”忠叔放下筷子。
“我怎么就没有这个福气!”忠婶愤愤不平,“怪只怪我当初眼睛瞎,给龙龙娶了这么个搅家精!她跑了,留下这个孩子。四个月大,我一口奶一口糊糊养到现在,一分抚养费都没寄回来!这女人心只有这么狠!”
“现在还说这个干吗?”忠叔皱皱眉,“离婚时,她也没要车。”
方龙结婚时,女方买了辆广本的汽车。一开始快递是小两口的工作,老两口贩卖果蔬,后来媳妇怀孕了,忠婶就帮着做快递,方龙没事儿做,天天在二楼玩电脑打游戏,不知怎地就迷上了赌博。手里存款输完了,又瞒着家里人借高利贷。等到东窗事发,欠了一笔股债,车也抵给高利贷了。媳妇拿了十万出来还钱,只一个要求:离婚。男方不愿意,孩子才两个月。媳妇回了娘家,找工作,去相亲,送过去的孩子马上送回来,扯了半年还是把婚离了,拿到离婚证还没一个月就办了婚礼。
“人家‘爸爸’‘爸爸’叫得甜,你就拿她当自己人,现在人家还认不认你?见你还喊不?到现在你还向着她说话,不是她,我的龙龙会是现在这样子?”忠婶放下碗恨恨说道。
“婆婆,婆婆。”孩子还没吃饱,拉她胳膊。
“叫什么?”忠婶甩开他,“要吃找你亲妈去!看她要不要你?”说着自己心里也委屈起来,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来,爷爷喂。”忠叔端起碗。
马路上一群人往前跑,闹闹哄哄。
“怎么了?”忠叔抱着孩子走到路边,拉着一个熟人问。
“又撞死人了!”
忠叔望过去,前面的三叉路口,黑压压围了一群人。人群包裹着事故现场,像一只密不透风的茧。忠叔站在外面,只听到嗡嗡嗡的声音,一句话也分辨不出,几十个人一起说话,语言就变得再无用处。救护车还没来,警察也没来,后面的人还在不停往前挤。地上有小块血迹,黑黑的,看起来像是机油。他想往前挤,看看人到底撞成了啥样,可是臂弯里沉甸甸的孩子唤醒了他,总不好让孩子看死人。他克制着转过身,一小步,一小步,直到完全脱离人群,他像一条离群的金枪鱼,无比沮丧的往家里走。
“爷爷,怎么不看了?”孩子还在兴奋中。
“不好看。”他摸了摸孩子的头,“你不许到公路边玩。”
三、
忠婶躺在床上,车灯透过窗帘映射在墙壁上,一道一道翻滚着波动,像月光下的海浪。孩子已经睡着了,小小地蜷成一团,张着大嘴巴。她没有睡意。腰背的疼痛不停提醒着她,翻身都困难,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挨,有什么意思?生活是条小路,竹林藤蔓缠绕纠结,她披荆斩棘地走在上面,每当以为可以停下来时,那条路就延伸出去。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看看身边的孩子,闭上眼睛。
“你要不要明天去买盒膏药?”忠叔洗完澡,光着上身,脊梁在微光中一节一节铮亮。
“算了。就是浪费钱。”
老伴儿把电风扇调高了一档,躺下来,竹片制成的凉席硬邦邦。整个房子里只有方龙的房间有空调,也不是安不起,而是电费花不起。方龙窝在房间里,白天黑夜开着空调,一个月电费都要一两百,剩下的三口人只有尽力省。
“龙龙睡了吗?”忠婶翻了个身,床发出咯吱的声音。
“还没,灯还亮着呢。”电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洗过澡的凉意马上被热浪吞噬。“唉,他这样下去可不行。”
“还是要给他说个媳妇。这男人啊就是车轱辘,女人是轴,没有女人撑着男人就是一堆烂泥。文伢子没有妈也不行。”忠婶完全没有了睡意,坐起来,拿着一把蒲扇给孩子扇风。
“有蚊子?”
“有啊,今天没点蚊香。”忠婶用扇子追着嘤嘤叫的蚊子,蒲扇击打在竹席上,啪啪作响。
“龙龙现在说媳妇,难啊!”忠叔也坐起来,拿起椅背上搭着的湿毛巾把竹席再擦了擦。“现在聘礼又涨了,龙龙二婚,还有孩子,姑娘家谁看得上他?就算找也只能找个同样二婚的。难啊。”
“攒一赞,聘礼也能凑合!我们管不了文伢子一辈子,龙龙总要有自己的家。”
“聘礼容易,可这不是一锤子买卖。二婚不比头婚,人家只盯着条件。新媳妇娶进门,还得花钱,总还要再生个孩子。到时候家里至少是两个孩子,哪样都要花钱!”
忠叔说完话,房间内一片沉默。外面经过一辆卡车,车轮碾压过马路的声音嗡嗡传来,房子像颠簸在海浪上,随着气流和光线起伏,最后归于黑暗。
“今年刻碑的生意还不错。”忠婶努力证明说儿媳妇的可行性。
方家需要改变。龙龙不能就这样废了,他连三十都没有,却活得像个老鳏夫。三年来,不要说出门,除了吃饭,他连房门都轻易不出。他像一抹幽魂,只活在那根细细的网线之上。上个月下暴雨,全镇停电。他从婚房里出来,一张脸煞白,眼珠却燃烧着熊熊火光,在楼下坐立不安,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他把文伢子吼了好几次。那个声音,是胸腔里迸发出的仇怨,她听了都吓一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那个时候起,她才明白,儿子恨孩子,恨这个家。她的脑海里被浇了一盆冰水,牙齿发颤,神经麻木,等这股寒意过去,就是铺天的愤恨。她恨那个狠心的女人,活生生害了她儿子。她一定要救龙龙!她要给龙龙再找个媳妇,给他一个正常的生活。
“那是最近被车撞死的人多!”他疲倦地像老伴儿解释。
“那倒是。”这样的事情也就是运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窗外又闪过一道车灯,黄色的光柱从窗帘的缝隙中越过,像一只追逐野兔的猎犬。她的脸被照亮了,连着眼睛也被闪电所照耀,她一怔, 发出一句梦呓般的感叹。“要是撞死的人再多点就好了。”
这句话湮灭在黑暗中。说完她心一惊,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她放下蒲扇,躺在枕头上。蹦蹦蹦,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胳膊,大拇指,太阳穴,所有的动脉都跟着在跳动,身体被一股深沉的律动所支配。她沉溺在黑暗中,心脏越缩越紧,旁边的老伴儿也躺了下来,但是她感受不到活人气息,这张竹席像一叶在深渊中飘荡的孤舟。孩子翻了个身,脚伸到她的大腿上,暖烘烘的,这动静唤醒了她。身体恢复知觉了,她动动手指头,用胳膊搂住孩子,让他贴着自己的胸膛。这暖意的现实让她从虚妄中平静下来。
忠叔脸朝着窗户,路灯的微光照进来,把窗帘上的花枝投影在墙上。车辆已经很少了,街道变安静了,远远传来狗叫声,声音被无数的钢筋森林滤过了,缥缈如烟。
四、
“干吗?”房间里传来方龙粗哑的声音。
“龙龙,开门。”忠婶敲门。
“你有什么事儿?”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把门打开。”忠婶拍打着面前的松木门板。门上漆着桃红色的油漆,从把手处,有些蛛丝般的裂纹绵延开来,这还是龙龙结婚那年新做的,不过四年光景,油漆也有裂纹了,什么东西都在损耗。她的耐心飞走了,“我是你妈,让你开门就快点开!”
门内一点声音也无,灯光照下来,她的影子孤零零蜷在脚底。
“下来没?”忠叔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她想到今晚的事情,着急的把手举起来,正要再敲门,门开了。方龙的脸从门缝中露出半边。他满脸不耐烦,“什么事?”
“下去给你爸帮忙。”忠婶紧紧抿着嘴。
“白天不行?非要等到大晚上!”他挠挠头,趿着拖鞋走出来。
“你说白天行不行?”忠婶气急,想捶一下他的肩,手举到高处却是轻飘飘地落下,在他肩上拍了下。他的脸常年不见日光,晚上看起来煞白肿胀。她的怒气飞走了,心中软成一片,只剩下哀怨与怜爱。方龙身后,皱巴巴的床单,电脑桌上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蒂掉了一地。污浊的空气随着打开的门涌出来,光线里飞舞着无数的粉尘。龙龙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会儿他长得白白嫩嫩,说话脆生生,人人都说他机灵。什么时候起,他就变了?是从初中开始的吧!那会儿他变得话少,周末回家,带回来一大包脏衣服,在家里就只埋头看电视。她问他学校里的情况,他也懒得说。再往后,他成绩越来越差,只有要钱的时候才回家。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每次想起儿子来,脑海里浮现出来还是那个幼小的讨人喜欢的儿子。
“你这屋里也要收拾下了。”她把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一个笑。“等会我拿扫帚过来,给你扫扫换个垃圾袋。”
“你不要进我的屋!”方龙砰地一声关上门。
忠婶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那股寒意又飘上来了,在胸腔和气管里乱窜,似乎要在皮肉里打个洞钻出来,她的牙齿咯咯响,最终用尽全力咽下所有情绪。
“你说不扫就不扫,我还懒得费劲!”她扭过头,走进自己房间。
窗外夜色正浓,正是月初,天上只有浅浅一弯月亮。道路之外,是墨汁一般深重的黑暗,路灯的光团洒下去,从楼上看,像一只只小蘑菇,实在可怜。她心里涌上了不安,要是有人看见怎么办?往东转角五百米,就有一家派出所。但是深更半夜的,有谁会在路上走。她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半,窗外没有一丝响动。镇上的居民习惯早睡早起,晚上看两集电视剧,九点多就睡了。国道这段儿,两旁都是快递和修车店,并没有夜间营业的店铺。她心里还是不安。后院的鸡又在叫,叽叽叽,只怕是黄鼠狼来偷鸡!如今农村里种地的少了,加上禁伐禁猎,黄鼠狼又多起来了。这些畜生也不怕人,天黑了就往镇上钻,它一次只能吃一只鸡,偏偏要把一笼鸡咬伤,经常有人家遭殃。她趿上拖鞋,打开通向阳台的后门。后院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远方的群山沉沉压过来,黑暗中似乎藏着无数的鬼魅。她拿起电筒照向鸡窝,八只小鸡挤在一起,光柱仔细巡视,丝网并没有破洞。她松了一口气。
方家做刻碑的生意并不长。这生意是在方龙离婚后才做的。地下赌庄里欠了人家三十多万,媳妇拿了十万出来还钱,那辆九成新的广本抵了五万块钱,还剩十五万。不拿钱就要剁方龙的手,老俩口掏空了全部积蓄。那会儿微商还没兴起,快递的生意也平淡,忠叔原来靠着三轮车贩运橘子。这生意需要本钱,要先在橘农那里买进,自己送去打腊厂打蜡,再卖给外地来的大商人。老俩口寻思挣钱的营生,想了半月,觉得还是死人生意好,那对面的杨麻子,每天叮叮当当没停过,就他生意,旱涝保收。可是这生意要手艺,方龙在网上查了下,说现在可以机器刻碑,再一搜,机器石料网上都有的卖。一开始只是带着做做,现在刻碑的收入却成了主力,其他的反而成了副业。
远处传来狗吠,忠婶忙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大街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人影,两人应该是走到了街角。她心里七上八下,就怕父子俩有个好歹,不由的又后悔,其实现在日子也还过得去,只是想想以后,就觉得钱不够花。她回过头,孩子在竹席上睡得正香,四仰八叉,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脑袋两旁,活像是个‘投降’的动作。还是小孩子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愁。每天除了吃就是玩儿,玩儿就是睡!她叹了口气,躺到床上。
那些工具是方龙从网上买的。没事儿,绝对安全!饭桌上他看着手机说道。电线,就怕触电,她端着饭碗期期艾艾道。钱虽然重要,但是人更重要。她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被电打了那可不是好玩儿的。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那是防电的材料,绝对安全!方龙不高兴了,声音都大了几分。我就是心里没有底儿,怕出事儿,又怕被查出来。她拿起汤勺给老伴儿舀了一勺汤。没事儿,去年路灯坏了,等了个把月电工才来修。忠叔端起酒杯。饭桌上一片安静,连孩子都乖巧的自己吃饭。所有人都明白,事情已经敲定,再没有回旋余地。毕竟,东西都已经买了,好几十块钱,不可能再打退堂鼓了。主意都定了,就别再七想八想了。忠叔放下酒杯,淡淡说道。
忠婶睡不着,在床上翻了个身。耳朵里嗡嗡嗡直响,好像有警车在路上跑,她竖起耳朵,声音又没了。不一会儿声音又出来了,等几秒钟,又安静了。她的脑海里好像有双手,在那些纤细的神经上按弄着弹奏,只不过响起的不是音乐,而是类似警笛声的噪音,周而复始,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万种声音奔腾,又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直到整个大脑发木,再也分不清现实中到底有没有声音。
她腾地坐起身来。她其实很胆小,每次杀鸡,捏起翅膀按住脑袋,就是不敢割喉,最后这关键一步都是老伴儿操作。割过喉的鸡,倒垂着放完血,在地上扑腾着痉挛死去。她再把死鸡丢进开水里烫毛料理。她怕死,怕坏人,怕当官的,一辈子唯唯诺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最怕的是穷!她站在窗边,远处的路口,路灯一盏盏熄灭,黑暗像一条蛇吞噬了这条路。她露出一个笑容,心终于落回了胸腔里。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黑暗,她看到蓝色棚子上反射的微微月光,房间变得清凉起来。她回过身,拿着水杯下楼,一步,两步,一块碑赚三千,二块碑赚六千,如果一个月刻十块碑,一个月就是三万,如果再多点呢?她在饮水机下接满一杯水,清凉柔软的液体从食道滑落,每个细胞都述说着餍足与喜悦。
五、
太阳明晃晃照进窗户,忠婶午觉睡得浅,醒了又闲不住,到后院去给搭在钢丝上的旧被褥翻面。大夏天,晒了一上午,白色的棉絮烫手。老棉絮了,都已经结成板,冬天时堆两床棉絮在身上,翻身都翻不动。得松一松。她挥着一根发亮的竹棍击打棉絮。嘭,嘭,嘭,棉絮发出沉重的声音,尘螨漫天飞舞,太阳光里浮起一阵轻雾。孩子拿着一根树枝,有样学样地抽向棉絮。
“你不要弄!”忠婶把孩子往旁边拉了一把。
孩子也倔,往前一步继续用树枝抽棉絮。他扭过头笑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挂着两条鼻涕。
“你怎么就不听话?你凑这么近,小心竹棍打到你!”忠婶皱眉。打棉絮用了八成的力道,这要是一棍子打在孩子身上,那还了得?她难得解释了原因,孩子却还是杵在那儿不动。她心里焦躁,一把扯过树枝扔到身后。
“婆婆,我要棍棍!”孩子扭着身子抱住她的大腿,不依不饶。
“听话,婆婆要做事。”
孩子发出尖锐地哭声,声音直直刺进她的耳膜。她的头又开始痛了,脑袋里一片嗡嗡叫,孩子吊在她的左腿上,一边嚎哭一边把脸使劲往她裤子上蹭,大腿一片濡湿,低下头,原来他故意在裤子上蹭鼻涕。忠婶把两只手插到孩子腋下,要把他拖下来,他却憋着劲儿不松手,她火气越来越大,正要拧耳朵。
“忠婶!忠婶!”外面有人在叫。
她忙哄了下孩子,把他抱在身上。出来一看,原来是小何。他穿一件红色背心,军绿色裤子,蹲在地上,身上亮晶晶全是汗水。
“今天货不少啊!”她笑道。客厅和外面的地上堆满了统一制定的纸盒,一麻袋谷壳竖在门旁。
“最近天气热,鸡蛋放不得。我就便宜卖,图个口碑。”小何抬起头笑着说,手里装鸡蛋的动作丝毫没减慢。
“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好使,会做生意。”忠婶放下孩子。把装好的盒子放到秤上称重,摆到了电脑后面。“地址呢?”
“您这刻碑的生意也不差啊!”小何笑嘻嘻站起来,把一张打印纸递给忠婶。
“还是你们这生意来钱快。”忠婶拿起纸,对着电脑用两根食指敲击键盘。
“我看您最近生意很好啊!”小何伸了个懒腰,他站起来长手长脚,靠在桌子上,“这两天老出车祸,三叉路口那里,本来就窄,穿马路的又多,碰上路灯又坏了。”
“是啊,这几天事儿出的多。”忠婶看着电脑,轻轻说道。
“这路灯也不知道怎么坏了。他们说是有人偷电缆,可是以前也没有过啊!这条路都黑了,要真是人为,那可是烂透了心肝!好在路灯和家用电不是一条线。”小何望着忠婶,“我这几天晚上都不敢开车!昨天我给电工打电话,他说忙得很,没空过来看。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下面好几个乡都归他管呢,他还帮村里安网线,可不是忙吗?”忠婶心里一惊,面上笑道,“只有等等呗,总还是要来修的。”
“晚上只能不出门了,这条路本来也邪乎。”小何摇摇头。
“哪里不出交通事故?”忠婶把打印的单子贴上纸盒,“要我说,不是路邪乎,现在的年轻人都闹着买车,是车子多了的害处。”
“可是没车又不行啊。”小何笑笑,把贴好单子的纸盒帮着搬到屋角。“一共多少钱?”
“一共十四盒,八十四块钱。”
小何走后,忠婶望着马路发了会儿呆。门口的刻碑机发出尖锐的吱吱声,石料痛苦地嚎叫,一种坚固征服另一种坚固,它们之间的摩擦如同牙齿咬到沙子般膈应。她皱皱眉头,这声音听着太难受了,从前没发现,习惯了就不再在意,今天这声音却格外刺耳,像把钝刀在心尖在不停刮擦。她一回头,孩子又不见了。
“文伢子!文伢子!”她在棚子内大叫,机器和堆放的石料后面没有人,飞起的粉尘中,一辆脏的看不出来颜色的玩具三轮车停在路边。她心一紧,慌忙跑到马路边上,马路上车来车往,没见到孩子。她舒了一口气,慢慢走回棚内。
“文伢子,文伢子。”她一边叫着孩子名字一边往屋后走。
“婆婆。”孩子躲在厨房角落里,灶台的阴影下,小小的身影被掩盖。他站起来,眼神躲闪着呐呐开口。
“你在干吗?”
孩子不说话,一双手背在身后。脸上脏兮兮的,下巴还有些不明液体。
忠婶伸手抓住他,拉到亮处一看,原来手里拿着的是一只甜瓜。皮没削,白皮上印了一排牙印,瓜被掏出一个洞,汁水和瓜籽流的衣服和手上都是。孩子见婆婆的脸色,以为又要挨打,身子缩了下。
“你要吃东西,怎么不知道和婆婆说?”忠婶没有打人。也许是刚才吓到了,她的语气格外温和。比起孩子,洗几件衣服,一只甜瓜,算的了什么?她摸摸孩子的头,温热的,头发细细软软摩挲着掌心。她心里一软,会慢慢好起来的,钱会越攒越多,等给龙龙说了媳妇,文伢子就有妈妈管了,年轻人比老年人强,她也可以轻松轻松了。
“你晚上想吃什么?”她取下菜刀,把剩下的半只甜瓜削了皮递给孩子。
“想吃肉。”
“好,我们做肉。但你要听话,不许跑公路上去!”
“那我要看动画片。”孩子抱着瓜啃,汁水顺着下巴直流。
“好。”她牵着孩子到小房间里,打开电风扇,电视机调到少儿频道,正在放猪猪侠。“那你就乖乖坐在这儿看动画片,婆婆去做饭了。”
“好。”孩子乖巧点点头,眼睛早被电视吸引了过去。
淘米、切肉、摘菜,汗珠从额头往下滚。厨房里没有电风扇,全靠从后门吹进的穿堂风解暑。等到一开火,这点儿凉气也没了。今天忠叔去乡下帮人运茭白了,不在家吃晚饭,饭和菜的量都要少点。天气热,她一顿只能喝点绿豆稀饭。龙龙吃的也不多。孩子虽能吃,但到底肚皮小。家里饭量最大的还是忠叔,干惯了体力活的人,每天要见点荤腥,顿顿吃三碗饭。忠婶虽然节俭,每天却还是会在菜场买几两肉。忠叔的三轮车在家歇了大半月了,天热了后,跑车的生意就少了。今天这单活,是帮一个老主顾的忙,钱不多。龙龙的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活动了,能多挣点钱就多挣点。这年头,最真的是钱。感情什么都是虚的,没钱了立马离婚。养孩子要钱,说对象结婚要钱,吃饭穿衣要钱,生活就是被这些包袱拖着一步步往前挪。她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肉放进冰箱。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她在心里说。
“婆婆,我要吃肉。”孩子跑了进来,伸手要掀灶台上的纱罩。
“等一等,爸爸还没有下来。”她打掉孩子的手。
“我都饿了。”孩子瞪着眼睛。
喊了三遍,方龙终于下楼了。饭菜端上桌,三个人围着桌子,电视机里放着新闻联播。忠婶给孩子夹了些肉丝。他端着碗,吭哧吭哧吃饭,看来是真饿了。
“能不能把那鬼玩意儿关了去?吵死了!”方龙放下筷子,粗声粗气道。刻碑机咯吱咯吱的声音传进房内,哪怕有电视机的声音,那股声音依旧无法被忽视。
忠婶放下筷子,走出去。门外的棚子里,大灯开着,蛾子在灯泡旁上下飞舞。她走到机器后面,红色的按钮在光影下像滴血,她心里一跳,按下机器开关。她把棚子的大灯也关了。门前的光线消失,夜色像一块深蓝的轻纱盖在了石料上。
看完两集电视剧,要洗澡了。忠婶走到卫生间,打开热水器。孩子却扭扭捏捏不过来,“我要爷爷给我洗澡。”
这个夏天,孩子都是和爷爷一起洗澡。一老一小站在淋浴花洒下,一起拿着毛巾搓澡。有时候有空,忠叔还会把孩子驼在肩上,到中学后面的游泳池去玩水泡澡。这个家里,如果问孩子最喜欢谁,他的回答一定是爷爷。
“爷爷还没回来呢,快来洗!”忠婶一把抓过孩子,脱掉汗衫和短裤,他本来是个赤脚,水冲过脚丫子,黑水顺着白色马赛克蜿蜒流走。
“自己打泡泡!”她把沐浴液倒在孩子手心。孩子往肚皮上抹,两手一搓,泡泡就起来了,再搓搓,泡泡生泡泡,白花花顺着大腿往下流。
“嘻嘻,嘻嘻。”孩子用两手捧着泡泡,放在嘴边吹。
“撞死人了。又撞死人了。”外面有人在喊。忠婶走到大门口,人群在马路上往前涌。夜色已浓,看热闹的人们用手机照明,光点在马路上晃动,像是大片萤火虫。又死了一个!忠婶脸上浮出一个笑容,在黑暗中,这个笑没有依托,几乎像是幻象。一阵穿堂风吹过,她猛地一惊,给孩子洗澡时打湿了裤子,风吹过竟然有些凉。大夏天的,竟然还凉,她撇了撇嘴,拿起撑杆关门。
“婆婆,婆婆,快来给我洗澡啊!”孩子在卫生间大喊。
“来了。”她推上门。
“快点睡。”冲过水,孩子被抱到床上,穿了一身干净衣服。她点了盘蚊香,打开电风扇,又给孩子扑了点痱子粉。
“忠婶,忠婶!”砰砰砰,楼下有人敲门。
大晚上的,这是干什么?就是定碑也没这么着急的。她牵着孩子下楼,手里拿着蒲扇给他扇风。才洗的澡,出了汗可就白洗了。
砰砰砰,敲门的声音愈加剧烈了。她心里有些作慌。
“来了。”她拉开插销。门外站着小何和另外几个镇上的男人。黑暗中他们看起来整齐一致,都是紧紧抿着的嘴,模糊的脸。她的心跳得更加快了,有什么东西似乎要奔涌而出。
“忠婶,快去,忠叔出事了。”小何声音带着颤抖。
“他撞人了?”她的声音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忠叔在三叉路口时,小路上对着开来一辆摩托车,又没有路灯,看到时已经对着了。忠叔让摩托车,方向盘打猛了,三轮车翻到沟里去了。沟里有块大石头,他从车里甩出来,头正好磕到石头上……”
小何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每个字她都听的很清晰,可是组成的句子她却完全不明白。出去时好好的人啊!她的视线茫然越过人群,后面是黑色的石料,竖起来的,是刻好的墓碑,这些石头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忠婶,快喊上龙哥,把叔先抬回家吧!”小何的嘴巴一张一合。
“要是路灯不坏,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真是造孽!”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传来。
“造孽啊!”又有人叹息。
“天哪!这可要怎么活啊?”她终于听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了,手中的蒲扇啪的一声落地,人软绵绵顺着门歪了下去。
写于不戒元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