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抗击“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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囤书是一种病,但也是一种药。书对我来说,是我撰写书评必须依靠的经济来源,是我曾经孤身在外求学、迷茫彷徨时送来的安慰与治愈,是我现在在结束一天繁忙工作后短暂的休憩与逃离,更是我长久以来和父母之间维系情感的一座桥梁。囤书与孤独纠缠不清,我在二者的夹缝之间备受煎熬,却也欲仙欲死。

文 | 戴文子
对于爱书之人来说,书的烦恼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搬动它们的时候。
读书之人多少都有些雅癖,我的问题是天生和电子屏幕八字不合,直到今天我走得都是“净手洁案、沐浴焚香”的复古路线,所以想要读书,只能要么去买,要么去借。我真正具有整段空闲时间、形成个人阅读口味应该是在进入大学以后。本科时经济条件比较拮据,从学校图书馆借书成为我阅读的首选。但我所在的校区属于工学部,图书馆叫做“工学分馆”,里面的专业资料储量十分丰富,别说中英文,上个世纪初日文俄文德文的文献都一应俱全,唯独人文社科类读物少得可怜,更不用说通俗小说了。我的记忆中只有在二楼西侧的角落里摆着一个书架,中间两层放的是文学类图书,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年代久远、无人问津的“捐赠/废弃角”,我差不多用一个学期就把这两层的书全借了个遍,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本《1973年的弹子球》。倒不是说这本书写得有多好,而是它的封皮其实是村上的另一本作品《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所以那段时间我在自习室一直是捧着“女孩”读“弹子球”,因为表里不一,自然也就没遇到属于我的百分之百女孩,到了毕业,连书也没攒下来几本。
读研时情况有所好转,国家给发奖学金,靠写文章也赚了一点稿费,我就能有选择性地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书。研究生本就没什么课,我又懒得去实验室,加上东北的冬天又无比漫长,除了必要的洗漱就餐以外,我过得基本上是一种读书码字的生活,单调而又简单,枯燥却很充实。我把脚和半个身体靠在暖气片上,读累了我就上床睡觉,睡醒了我就下来写书评。购买阅读,写评投稿,赚来的稿费继续用来买书,颇有一点当年那个被记者采访的放牛郎的感觉。随着时间堆叠,我的书就这么一本本多了起来,也差不多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逐渐养成了囤书的毛病。

“病情恶化”是在我约写书评以后。写得多了,慢慢就有出版社找我联系。一本、两本、三四本,约评得来的赠书就像满天飞舞的雪花一般接连不断,愈发不可收拾。而我写书评的过程也和在东北除雪毫无二致。每当下雪,我就把雪卓有成效地扫到路旁。既无半点要求,也无一丝期许,来者不拒,并且有条不紊地快速处理妥当。我对赠书从来不挑,凡有约评主动找上门,便一个个先后应允下来。每次都保证按期完成,而且任何情况下都毫无怨言,提交及时,排版工整。字数远远超过要求不说,还能保证原创。时间久了,留下一个好口碑,赠书来得多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约评最多的巅峰期大约是什么样子呢?周末逛街,我已经不指望能在书店里找到“新书”了。最新上架处该摆哪些书心里门儿清不说,还能自动划分成两类:一类是我刚写完书评的,另一类是我即将读完并写完书评的;一周七天,天天都有我的快递,拆开包装,里面八成是书。学校周围的几个快递驿站都和我混熟了,我的快递会在货架上有一个专门的位置,每天只等我自己去拿。
慢慢我宿舍里的书柜就不堪重负了,我只能把多出来的书转移到书桌上,书桌上摆不下就再转移到床头,床头再塞不下就只能挑一些杂七杂八的摞在地上。好在后来我有一个室友读博了,常年出差在外,我的书就开始一点一点侵占他的领地。有一次室友中途返校,看着自己“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床位,愣是呆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回来第二天他就走了,不知是真得太忙,还是被我气跑的。


我在文章开篇就写道,对于爱书之人来说,书的烦恼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搬动它们的时候。每逢假期回家,别的同学都喜形于色,我却愁眉苦脸——这些像祖宗一样被供起来的书,挪个窝简直比神仙还要难伺候。一怕磕,二怕碰,三怕折,四怕压。走快递是不可能的,这辈子用快递搬书都是不可能的,只能靠人肉加持,一路护送到位。自从运书回家开始,我旅行用的背囊就在柜子积灰了;问同学借来容量最大的行李箱,填满一半的空间不说,背包里还要再见缝插针地塞上几本。
到了火车上,别的男性乘客都能轻而易举地把箱包举上行李架,彰显一波男子汉气概;文弱如我自是扛不上去,而且面子又薄,拒绝张口劳烦他人,只能把箱子靠在车厢的过道里。有时乘务员过来怕影响其他乘客走动,就想帮我挪到车厢连接处的储物柜里。地上不好拖,我和乘务员一起抬了过去。倒是可怜了明眸皓齿、妆容精致的小姐姐,额头上细汗淋淋,咬碎了一口银牙都不肯说重。等到一切安置妥当,美颜如玉的小姐姐很是委婉地说:“你这箱子有点偏沉啊。”“可不是嘛。”我打趣道,“里面可都是黄金。”
真正的长途跋涉是在下了火车以后。我记得有一年特别凄惨,路上下着雨,拖着行李箱本就不好打伞,出了站没走几步拉杆竟还被生生扯断了。那也要回家啊,一脚深一脚浅,我基本上是把行李箱半推半拽的硬运了回去。等进了家门,鞋子裤子上满是泥水,人也被淋成了落汤鸡,好在箱包里的书都安然无恙。拉开拉链,我对着一箱子的书静默无言,那场景,那心情,真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得,古有“孔夫子搬家”,今有“戴文子回家”,我和圣人先贤能有一处相同,姑且也算是幸事一件吧。

“小D先生回来了。”这是我每次回家母亲必定要发的一条朋友圈,只是每次在配图中出镜的都不是我,而是堆在地板上的一摞摞书。对此我曾一度调侃到回家后母亲高兴的原因不是见到我,而是又“不劳而获”了一大批书。每次临走前,我都会挑出一些母亲可能感兴趣的书垒在一个小筐里,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劝告她平时少玩手机,读读书还能预防老年痴呆。母亲不但没有生气,反倒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一样唯唯诺诺地说:“哦,记住了,有空一定看。”我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只能故作镇定地一本本介绍推荐阅读的原因。母亲的眼神太热切,哪怕只看上一眼,我的眼泪都会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我下次归来前的漫长时间里,母亲的双手将一一抚摸过我曾翻过的书页,在每一个有我消息或没我消息的夜晚缓慢而认真地阅读,以期至少在读书一事上尽可能跟上儿子远去的步伐,并借此来慰藉思念。我不知道当母亲读到我那些随手写下的标记批注是会假意嗔怪,还是莞尔一笑,我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必定会通过朋友圈打卡来向我“汇报”她最新的阅读动态。只点赞不行,我还必须要有所“批复”,否则母亲会不高兴。小时候,母亲教我背唐诗;长大后,我陪母亲读好书。



我从来没细想过,带回家的那些书究竟被父母“藏”到了哪里,它们不是刚好出现在书桌茶几上,就是被妥帖地安置在书柜中。其实在我离家念书的这几年,父亲已经不声不响地添置了两套大书柜。南方气候潮湿,不利于书籍存放。每当天气好的时候,父亲都会把书一层层地抱出来放在阳台客厅里晾晒通风。此时父亲会在旁边泡一壶茶,慢慢等待书籍被重新唤醒,然后再一层层地摆放回书柜内。每次我回家到书房里打开柜门,肯定发觉不到一丝发霉的迹象,纸页翻动间,满满都是浸润了茶香与阳光的味道。
然而再大的书柜也有被放满的一天。毕业季时,即便我已在跳蚤市场上半卖半送了一大批不想要的书,但剩余的书光靠肉身无论如何也是背不回去。万般无奈之下,只要求助快递。上门取件的快递员听说是书,没多想就只带来一个小纸盒,进了宿舍一看那阵仗就被镇住了。他一边打电话让同事赶紧再拿几个纸箱过来,要大的,一边向我反复确认这些书不是我从图书馆偷来的。打包完毕后,虽然走得是托运的价格,但运费还是掏了好几百。那边家里准备接货的父母早已严阵以待,可实际看到快递箱以后还是让他俩猝不及防。后来我听说,为了安置下这批书,家里索性来了一次大规模的断舍离,父母二人忙里忙外,整整忙活了三天。中途母亲发了一条朋友圈,文字间流露着满满的“怨气”:“学问不咋地、书籍不老少、处理一大波、装满三书柜、还有三大箱。”



入职以前,父母用十分殷切地语气询问我要不要多带几本书走,我说不用。“真的吗?你确定吗?”“我确定,真得不用。”我解释说刚入职要准备的东西一定很多,还是轻装上阵比较好,父母才不再坚持。印象中我只带走了一本毛姆短篇集和两本还没来及看完的小说,而等到十一回家前,我租的一居室里又满满当当塞满了书。再经历了又一轮驼书长征后,我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再也不约这么多书了,至少不会再主动去买。然而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人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等到过年回家,好戏依旧上演。
每一次回家我都会在书柜前驻足很久,左摸摸,右看看。每一本书背后都凝聚着一段我过往的经历,讲述着一个也许不算传奇但一定独特的故事。在我的想象中,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张这样的照片:背景的墙上垒满我所有的藏书,而我则站在书前,一脸炫耀地放肆大笑。但这张照片却一直没有拍成,原因无非是,我的书实在是太多了,再广的镜头都揽不下来。
囤书是一种病,对此我有切身体会。但在我的书友圈中,我的“病情”远不是最严重的,因为长年兼职写书评的缘故,我的藏书最起码一没怎么花钱买,二也确实都读了个八九不离十。我有一个书友网上购书成瘾,每年“4.23”、“6.18”、双十一和双十二都免不了要向各大电商奉上一大笔银子。我问她后悔吗,她说事后肯定会后悔,但如果想要的书打这么低折扣还不入,她一定会更加后悔。我又问她买这么多书读得过来吗,她只是狡黠地对我一笑,说你不知道吗,在我下单的那一刻,这些书我就已经“读过”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今电子书那么发达,图书馆也都能借,人为什么还要买书呢?除了方便反复阅读和满足占有欲以外,难道就没有更深层的原因吗?有的。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因为孤独。在一定程度上,买买买确实可以让人忘掉孤独。孤独的时候,人们通过购买自己喜欢的小玩意来讨好自己,以此减轻孤独带来的痛苦,哪怕只是短暂的。
然而,“买买买”终究只是精神鸦片的一种,孤独患者想要痊愈,不能全靠为自己花钱这种手段。但想要摆脱孤独哪有那么容易?孤独最具杀伤力的地方在于,只有我们知道自己有多孤独。同样是身陷孤独的人却永远不能理解彼此的孤独。孤独不像快乐那样可以分享,这是孤独最可怕的地方。而对于喜欢读书的人来说,我们本就是极度敏感、害怕受伤的一群人。社交网络令我们手足无措,人情往来令我们愈发感到麻木与空虚,书籍为我们垒起了一道高高厚厚的墙,我们躲在墙后,通过阅读来舔舐伤口、自我疗愈。孤独感可能得不到缓解,但是书,只能越囤越多。
囤书是一种病,但也是一种药。书对我来说,是我撰写书评必须依靠的经济来源,是我曾经孤身在外求学、迷茫彷徨时送来的安慰与治愈,是我现在在结束一天繁忙工作后短暂的休憩与逃离,更是我长久以来和父母之间维系情感的一座桥梁。囤书与孤独纠缠不清,我在二者的夹缝之间备受煎熬,却也欲仙欲死。囤书的毛病,有生之年我怕是根治不了了,只能想办法让病情不再加重,或者至少放缓一点。而每当我看到那些好几年都读不到一本书的人,还整天大言不惭地叫嚣着“读书有什么用”、“毕业后我就不读书了”、“现在还有人读书吗”云云,我就会觉得,我的这点囤书的毛病,可能还真算不了什么。
二零一九年二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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