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记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我没去拿录取通知书,而是去武汉做了一名制衣学徒。
那时村里似乎没有以读书光耀门楣的观念,许多小孩读完小学或初中后便早早辍学,外出打工挣钱,而大部分人都是去制衣厂学做衣服,即流水线制衣工人。
初三那年,我家终于盖了新楼房。此前,左邻右舍已兴建楼房多年,惟剩我家仍居住着老屋。老屋很小,历经十四年的风雨的确十分残破了。建新房需不少钱,家中积蓄悉数投入仍负债不少。还未中考前,妈妈就跟我提过,读完初中后我就不能继续读书了。我懂得爸爸妈妈的难处,相比姐姐读完小学五年级便辍学了,我还是更幸福些,因此并未有过激烈的抗拒或闹情绪。
我大概是我们村极少数喜欢读书且成绩还不错的小孩,虽算不上数一数二,但也拿过一些奖状,考过前几名。一位女同学,得知我即将辍学后,曾半开玩笑地说与我交换中考成绩,记得我当时一口回绝了她,那也许是我人生中少有的意志坚定的时刻,“即使我不能继续读书,自己的东西也只能属于自己。”
到了暑假,我便跟随村里的工头去了武汉。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要知十五岁前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外婆家了。到达市界收费站时,我朝窗外张望,深深为那无比宽阔又细致平坦的流线型公路所讶异。
制衣厂是一栋五六层的普通建筑,中间几层是制衣车间,行行列列整齐摆放着许多电动缝纫机,最顶层是宿舍。宿舍由顶层空间改造而成,如一个大棚屋,再分设成若干个宿舍和公共洗澡间,以及做饭的地方,四周封闭,环境昏暗,唯有一个方形小口能见到外面的白光。
我居住的宿舍有些鱼目混杂。打开门,左右靠墙、最里面靠墙分别有一张上下床铺,共三张上下床铺。我与同村的两个女孩一起住在左边的下铺,她们两人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当时大家个头都小,并未觉得太挤。两个女孩是表姐妹,与工头有亲戚关系,其中一个与我同岁,家里条件还不错,但未考上高中;另一个读了一年高中后,家里也不让读了。我们的床铺外围拉了一层深色的布帘,因为对面上下铺住的是男孩。工头与他妻子住在里面靠墙的床铺,同样拉了布帘。工头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他妻子比较胖且壮实,但肤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白,脚有残疾,走路有些瘸。听妈妈说,后来两人离婚了。
制衣厂与学校一样,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早上六点多起床,晚上十点多睡觉,除了早中晚饭以及每周半天或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外,其他时间均在车间,碰到活多就需要加班。与我同岁的那个女孩因为比我早来,已经开始在缝纫机上练习走线,我与另外一个女孩被安排在桌边剪线头。剪线头不需要特别的技巧,就是用剪刀将衣服上多余的线头剪除干净而已,虽容易,但不能坐,需一直站着,且一站就是一天。窗户就在旁边,时常不留意天就漆黑了,只有缝纫机咯噔咯噔、笃笃笃的声音响个不停。
整个工厂与外面可以说是隔绝的,一楼与二楼的交界处设有铁门,用大锁锁着,不能随意外出,有事外出需要向工头借钥匙。当时还没有手机,我隔几天就会出去给家里打电话,从楼梯下来,没多远就有一家公话超市。每次电话接通后,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就开始哭,眼睛像两口满溢的泉眼,汨汨往外淌眼泪。妈妈问我怎么了,我也答不上来,只是止不住的流泪。其实,那样的生活我并未觉得辛苦,至于哭的缘由,也许是年纪小,也许是想家,也许心底深处仍然想着读书。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流了鼻血,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流鼻血,我应该是有些慌张和害怕的,后来大人带我去用水冲洗,要我多仰着头,并用纸巾塞住鼻孔,之后那晚我没再去车间,一个人在宿舍休息。
工作之外,大家的娱乐生活很少,多是打纸牌。我跟同村的两个女孩外出过一次,具体做了什么记不清了,约莫记得三人在街边吃了麻辣烫。那时正值《哑巴新娘》热播,旁边宿舍有一台电视机,播放时有许多人围看。苦情戏并不是我喜欢的剧目,但剧中的主题曲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纤细的女声时而绵柔苦情,时而激情高亢,加上唢呐的悠扬与悲怆,像在往人心上凿小洞。多年之后,再查看这部电视剧,发现剧中的男女主角在现实中曾是一对恋人,在谈婚论嫁时却因男主角的负心而分手,那部剧是他们分手七年后的再次合作,戏中女主角不会说话,但有非常多的哭戏,或许也有为自己而流的伤心的眼泪。
空闲时我总爱趴在唯一的方形小口那儿往外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我还是喜欢呆在那。下面有一个十字路口,晚上会变成车灯河,我一会变成绿灯,一会又变成红灯,一会变成一个个排队的车辆,一会又变成了流动的车河。
剪了三个星期的线头后,我开始在缝纫机上练习“走线”,没有人手把手在一旁教,全靠自己练习和观看。其实也不难,只要多练习,弯弯曲曲的走线就会越变越笔直。电动缝纫机比老式缝纫机速度快,也省力,但也十分危险,同宿舍有个男孩就不小心将机针扎进过大拇指,那情景想来就令人惊惧不已。
就在我能够熟练地在布条上走直线时,叔叔突然来接我回家。单听到回家,我就十分开心和雀跃了,就好像是去了一个遥远的亲戚家玩,终于等到大人来接的心情。回到家之后,才知道妈妈是要接我回家让我继续读书。
原来我不在家时,镇上的电视台每天都在播放考取高中的学生名单,我的名字就在上面。不少村里人问起,说小孩都考上了,为什么不让她继续读书呢。村里读书的小孩本就少,能考上高中也算稀罕了。不过,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妈妈是个心肠特别软的人,我每次在电话这头哭,她应该也在另一头流泪吧。
回家的第二天,爸爸就带我去初中拿回了我的录取通知书。那时高中已开学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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