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为翻墙献出生命
去柏林的飞机起飞前五个小时,我收到邮件,宣告一场失败。
”不然算了吧“,一个在德国读书,其时正在南法快乐度假的朋友这么劝我:“柏林又脏又穷,没什么好玩的还很压抑,一点都不适合散心。你不如去哥德堡的游乐园,或者搭船去赫尔辛基,再不济在斯德哥尔摩周边转转也行啊。”
我心疼已经订好的机票和酒店,认真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么话说回来?柏林有什么好玩的呢?我对二战史一向兴趣缺缺,高中虽然读文科,根本没选修战争与和平的部分。对欧洲战场的了解就更少了——超不出Dunkirk和Darkest Hour的范畴,还有更久前的朗读者。但我就这么踏上旅途,斯德哥尔摩飞柏林只用一个半小时,甚至没来得及看完提前缓存好的《穿条纹睡衣的男孩》,小飞机就已经开始颤颤巍巍的滑行。泰戈尔机场狭小又拥挤,不远处是市区连成片的灯火。
「哦,这就是德国。」我在心里默念。

事实证明心情不好的人确实不应该参观德国。来之前大致做了攻略,第一天寻找二战遗迹,第二天集中精力探索博物馆岛。柏林的轻轨、地铁、火车和巴士密密麻麻把城市网了起来,路痴如我根本看不懂交通图,索性完全依赖谷歌地图判断方向。市区的几个景点离得不远,一大早预约参观国会大厦,冬日的柏林异常萧瑟,除了偶尔一辆大巴放下几十个中国游客以外,几乎不怎么需要排队。
在附近吃了扎实的早饭——火腿、肉岁、奶酪、芝士和香肠,配两个面包,沿路走去Brandenburg Gate。那些把神圣罗马帝国、普鲁士、德意志种种名词挂在嘴边的高中同学——文科班8/62的几位男生——大概能对着门脑补出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吧。我猜。然而对于我,一个失意的对战争不怎么感兴趣的游客而言,这也只是一道(罗马画风有希腊雕像的)典型欧洲建筑而已。在寒风中耸耸肩,随手在路边买了顶印着大大的“Berlin”的冷帽遮住耳朵——盛惠6欧,德国物价着实不高。

要不要去Checkpoint Charlie值得纠结一分钟。谷歌地图的评价部分,不少人大加鞭笞这个人造景点——“最蠢的是,甚至连地点都不对,你纯粹是被消费主义裹挟着买些不知真假的土块罢了”。
反正无事可做,也不过两站地铁的距离,远远看见两个戏做足全套的“美国大兵”果然在喊着口号和路人搭讪,合照仅售两欧元。大胡子中年男士跑过去光顾生意,两个大兵似乎在寒冬中终于找到同好,摆了不少姿势,说了几句俏皮话,引得梗着脖子张望的路人纷纷发笑。
我大致应该也笑了。笑完去路边买了Curry at wall,好吃。




接下来去犹太博物馆。位置略微偏一些,除了铭刻犹太人遭遇的苦难以外,也强调了犹太人的成就和历史地位。博物馆有不少“空缺”,大多用来办一些临时展览,或者真的是没有取暖设备也没什么照明的空阁楼,象征犹太人在德国历史的某种缺席。你在一月肃杀的寒风里,站在没有取暖只有一线光的阁楼里,还能听到一墙之隔的车水马龙声。
这是一种怎样寂寞又冷酷的缺席啊。

闪电状的大楼有三条走廊,其中两条通向逃亡、大屠杀。逃亡的尽头是户外碑林,门口夸张的写着“承担风险”。没明白有什么风险,真的穿行在纪念碑中,偶尔抬头看见分割成一线一线的天空时,感觉有什么灰色的铁幕快要压下来。这就是风险吧,良心不安。

我匆匆走回室内。
屠杀走廊是一片纯黑的玻璃,平均分布着实物和解释文字,你可以透过圆形的浅色玻璃细细端详。
参观者们静默着,默契的平行移动。在读故事时无数次背后一凉,仿佛透过黑色铁幕审视别人的一生。纪念馆没有控诉也没有指责,只是无数个真实的“故事”,无数个真实的“个体”。他们的命运被裹挟进黑色风暴之中,参观者只能无助的叹息。

假如你选择继续,迎接的是最残忍也最有名的“落叶”。近万张“面孔”代表着无辜的犹太人,被切割后排布在走廊里。甚至可以走上去。可走上去做什么呢?对面只有一片黑暗。
我轻轻迈了一步,铁片摩擦发出尖厉的噪音,在狭小的走廊里一遍又一遍回荡。急忙退回,却激起更尖厉的一声咆哮。跑出了这个展厅(不应该在公共场所乱跑),心脏匡匡直跳。

离开前看到留言,“Why people can be so cruel?”
为什么人类可以如此残酷?
出门是冬天肃杀的阳光,但好赖暖和了点。在出口处不远的westcafe喝了杯咖啡,逐渐平静下来。离预约的参观国会大厦还有一段时间,去了在旁边的遇难犹太人纪念馆。大大小小墓碑的震撼无须多言,展馆更加令人心碎。进门一条长走廊,按年份展示纳粹接管政权后的种族政策演变;走廊的最右侧悬挂着六张大照片——有成年人、有孩子,有男、有女,有笑着的、有阴郁的。语音导览用平静而克制的说,他们都没能逃过大屠杀。

走廊上,每一个时段的政策,都用某个普通公民的遭遇来“展示”:被驱逐出家园,被赶去郊区种族隔离……直到被迫脱去衣服,被机枪扫射。
我恐怕永远也忘不了那张照片,无数身躯趴倒在山坡里,这是一场针对女性的扫射刚刚结束时的景象。语音导览接着说,画面里的士兵一个个检查躯体,对幸存者补枪。在导览的提点下,看到一个幸存者模糊的身影正背对着相机绝望的抬起头,而一个士兵的枪口对准了她。
这时语音导览传来布展人的话语,大屠杀不仅仅是collective action,有太多的individual murder。
展览接着展示了书信、日记和家庭故事。家庭故事的部分展出的是一副副大合照,配以他们的生活环境,每个家庭成员的遭遇,橙色名字的家庭成员代表没能逃过这场劫难。最后一个展厅是口述历史项目,参观者可以拿起耳机,检索档案列表,听听幸免于难的受害者如何描述那段历史。
……

我不知道自己以怎样的心情参观了国会大厦,总之行走在玻璃穹顶里望着灰蒙蒙的市区,耳机传来对德国城市规划和景观激动人心的描述时,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缓缓走下来时,耳机里说,玻璃穹顶象征着民主国家的透明。导览提了无数次democracy,每次提及议员和媒体一定会跟一句how they supervise the government。或许经历过极权摧残的民族更珍视民主和自由,或许吧。
柏林没有被埋进沉重的历史包袱里。自由的火焰一经燃起就势不可挡,谁也无法将它熄灭。
从官方的历史遗迹和城市规划来看,无论随处可见的纪念馆、小册子上着重强调的民主制衡、还是东边画廊残存的柏林墙上的涂鸦,无数集体回忆宣示着对自由和人权的渴求,尤其在柏林,这里的人权可能指的是最基本的安全,和免于恐惧的权利。
曾经的柏林墙,如今是艺术综合体,尤其是知名的东边画廊的部分。不远处的博物馆纪念着为了翻过这道墙而献身的人们,这些故事以涂鸦、照片、文字、书籍、影视的形式,被永远的保存着,作为历史的某种照妖镜。


倘若你从更私人的角度看,柏林充斥着自由的浪潮。
这里大概是我见过最多人戴着鼻环的城市(包括博物馆纪念品商店的员工和还不错的酒店的前台),我的耳钉显得一点也不酷。不过,我在看着他们的鼻环和千奇百怪的发型时,那一瞬间想到的是,他们若是要上爱奇艺的综艺节目,恐怕整个鼻子都要被打上马赛克。

几年前当我被冬季抑郁深深挫败时,苏打绿那张在柏林录制的《冬未了》治愈了我。忘了在图书馆刷了多少遍《痛快的哀艳》、《他举起右手点名》或者《未了》,在指控中找到痛快,又在绵延无尽的绝望中找到一点意义。
今年,依然是肃杀的冬天,依然是非常不怎么样的心情,在柏林的地铁上看了歌手版的《未了》,走进音乐厅听一场柏林爱乐的音乐会。冷酷的柏林温暖的接纳了我,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还因为信佛只能喝苏打水的我。
进场前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共用一张桌子的是看上去该有六七十岁的一对老人。老爷爷给对方喂了最后一口蛋糕,两人在衣帽间颤颤巍巍的扶持着脱掉外套,在上楼时全程紧紧攥着双手。中场休息前帅气的小哥给指挥献上花束,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又瞥见了他们——老奶奶看着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或者指挥)眉飞色舞,老爷爷盯着她的面颊亲了一下——你看,即使是寒冬的柏林,也有这样的温暖一幕。
顺便一提,博物馆岛至少值得消磨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