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征友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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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年暑假的尾巴,回了趟国。
定好的返程机票是9月5日。3日晚上收到N君的消息说,京都又要来台风了。
当时我正在家里看任航的摄影集。
翻到的那一页,一个裸身走进汹涌海浪里的男人,与一望无际的天空下相拥的女人。

过去我读任航的诗,看他拍的照片,就像流浪汉遇到另一个流浪汉,都是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走,恍惚间却又以为那些作品是假他之手,说出了我想的。
比如:如果现在/有人对着我的心脏/开一枪/我也不会死/会死的是你。
又比如:我买一把刀/我们可以共用/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杀掉你/如果我不爱你了/你就杀掉我。
不安、偏执、绝望、互相伤害,是过去身处每一段感情里的我。即使现在,当我重新打出这些句子,还是会有些难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势单力薄,一次次往枪口上撞,似乎为了证明爱的存在非将自己逼进死角不可。
而爱,离过婚的女朋友跟我说,谁又能说清楚爱是什么呢?
追溯到原生家庭,整个成长过程中,父母一直都以他们所认为的方式爱我,但回想起来却又总是因为对无数个我失望后的冷口冷面:数学成绩怎么都提高不了的我,备考时偷偷读了大量无关读物的我,填报志愿坚持选择毫无“前途”可言的文学专业的我,好不容易如他们所愿考取了体制内的工作却最终无以为继的我,当然,过了25岁没结成婚在我们家乡那种十八线小城也足以让他们觉得丢脸。
我吸收着这些否定,三观未形成之时,每个人都是一块海绵体,我吸收着并只能吸收着妈妈挂在嘴边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呢]这样的否定。小心翼翼活着,对父母乃至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某种亏欠。待在父母身边我感到紧张。后来跟几个朋友聊天,发现独生子女政策下出生的我们都有类似的经验:中国式打压教育。可以说在亲密关系的建立上,我们输在了起跑线。
这种教育的后果,心理学上这样解释:父母的态度决定孩子对自身的认知和定义。因被否定,与生俱来的原始需求未得到满足,便会持续地生活在因需求被剥夺而导致匮乏的状态中,这样的匮乏是一种内在能量的黑洞。
这个内在的黑洞,仿佛咒语。致使我在成年后每当遇到喜欢的人,卑微的自我就开始作祟,需要不断不断不断证明对方爱我,对方怎么样都会爱我,然后搞砸一切,独自陷入痛苦的深渊。
我看过心理医生,但并没有什么作用。就像失眠时有些人会选择安眠药,其实只是饮鸩止渴。整个2017年,是我状态最糟糕的一年。那时我在想,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如就离开,做最坏打算。
2.

[离开]是个说起来简单又洒脱的词,但往往最简单的事,最少人去做。身边朋友和家人的担心无非是:超过二十五岁再去一个新的国家生活,这不能跟你之前的旅行比较,单是适应就比那些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孩子们要困难很多,你还怎么找得到对象!无奈的是不知从何时起25岁后半的女性婚恋问题在国内尤其是小城市似乎已成为普遍焦虑之一。当时也在网上看到一些提问,状况相似的人(往往是女生)问网友们自己年纪大了还要不要出国留学。
但很多事情考虑得越多,就越被束缚住了手脚。我一向都很不喜欢[瞻前顾后]这个词,只因它推翻无数可能性。那时我已经把结婚问题抛诸脑后,既然离开了现场,就把世俗规矩都丢掉好了,一心要走的我这么想着,也做好了后果自负的觉悟。于是去年春天,不顾诸多质疑来了日本。
三月和四月,是樱花的季节。第一次感觉到单纯的自由。读书、走路、认识有趣的人。一点个人经验: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走自己路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和父母关系的改善,也是从出国后开始的。虽然他们当初百般反对,来了以后也改不掉恨不得掌握你二十四小时动态的习惯,经常在电话和消息里狂轰滥炸般问我吃了什么干了什么回家了没有之类的。

因为需要更多个人生活空间,不得不提出跟父母降低一点联系频率的要求,然后给他们设置了朋友圈分组(在国内的时候怕麻烦所以屏蔽了长辈),虽是简单操作,但慢慢的,父母从一开始的不乐意到不再像以前一样凡事过问了。也是从那时候发现,跟父母好好相处的很重要的一点是,你需要让他们知道你过得好。于是在他们日常朋友圈点赞的同时,也真的没那么紧盯着你不放,与此同时他们对他们自己的生活专注力也慢慢提高了。我甚至有一点明白古来就有报喜不报忧这一讲。
此前二十多年,父母常常说的是,[为了你,我怎样怎样]。这种牺牲式句式,有没有很耳熟?恋爱里也常常听到的不是吗?前男友们说过,我亦不例外,甚至有时候在网上看帖还会看到那种为了对方做了足以感动自己感动网友们的惊天大事,对方却还是要分手。换作以前,我一定也会加入骂其渣男的队伍,除了徒增负能量越发怀疑人生之外,别无益处。
一言以蔽之,爱的原点是自爱。这样简单的道理,却是在和N相处中才慢慢得到身体力行的机会。他看到并接受了那个内在弱小的我,也一直鼓励我、耐心陪着我一点点练习健康的感情。他说[你要先爱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做自己就好。]他说,[我也会好好爱自己。]
归结到基本的求生欲,就像航空事故时会听到提醒:请您先带好自己的氧气面罩再帮助身边的儿童老人。若非如此,容易两败具伤。所以不要相信任何恋爱教学不切实际的试炼,比如那个著名的伪命题:我跟你妈同时掉河里,先救谁。
不是所有感情都必须非爱即死,尽管这个世界的确存在致命吸引,以及和解不了的困境。但如果我们的人生仍有期待有好奇有许多路想走许多风景想看,大可以糊涂一点去领受普通人的这份小确幸。
3.
一位前辈曾与我谈及:深刻的作品往往是悲剧。所以古往今来,无数艺术家死于才华,以身殉道。非要说出个所以然,便是钻牛角尖了。
任航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敢再翻阅他的摄影集,那种悲伤太过于呛人,所引起的巨大共鸣对彼时不堪一击的我来说也像个黑暗洞穴。我还是怂,惜命。也是那年夏天在金泽旅行,当地认识的设计师突然问我,知不知道(Ren Hang),日语发音有一些奇怪,但那是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有人跟我提及这个名字。次日他带我去他朋友的工作室,也是个摄影师,在英国修习文学时,和任航是朋友,他们一同办过摄影展。

那个下午在那间由大正时期的家庭工场改建的工作室里,几人捧着热咖啡聊了一些沉重的话题,是我唯一一次和任航的间接交集。
那次旅行,设计师先生还带我去了金泽附近的海域,有一片沙滩,我们居然看到了几只印着康师傅包装纸的矿泉水瓶,他说,这些垃圾大概是沿海飘来的吧。
旅行结束我们约好了再见,我说下次我要把任航的诗集送给你,但来到日本之后,虽然说了要见面却总是因为别的事一延再延。还有一位朋友,也是旅途中认识,她不用手机和电脑,她把住址写在纸上给我,道别的时候,颇有些漂泊在江湖的后会无期之感。
或许人生一旦接受了一期一会的设定,能减少许多悲伤。
但是即使像任航这样敏感孤傲的人,也写过:我回头/你还站在那里/我又回头/你还站在那里/我再回头/门关上了/我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还站在那里。
离开中国前,我在箱子里装了任航的诗集和摄影集。17年的恐惧已经克服,而我还是想和我深爱的一切在一起。
2018年的京都,经过了地震、洪水、台风。报道说这是京都几十年来最多灾多难的一年。也是我来到京都的第一年。
9月4日,收到N的消息说,关西机场被淹没。
5日,航班取消,滞留浦东机场。在空港酒店,失眠整晚,与N电话,我开玩笑说我回不去了怎么办。他顿了顿,回答说那我来中国跟你结婚。
那是我们第一次谈到结婚这个话题,当时并未当真。

隔天还是大费周章回去了,先改签到名古屋,然后从名古屋转新干线回京都。虽然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也总在旅行,旅行中遇到的折腾比这麻烦的不在少数。但那一次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像是咬紧牙关绷直神经之后继续停顿松弛。
有句话说: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年纪的事。我并不赞同,比如几岁要结婚几岁要生小孩,苏联式的阶段性计划,怎么可能应用于爱情乃至婚姻。但体力上的差距却是客观存在的。就算可以一直谈恋爱,20岁的恋爱和30岁的恋爱和40岁的恋爱,到底会有些差别。
回去后和N去常去的老爷爷餐厅吃了饭,给他带了中国特产感谢一直以来的关照。老爷爷也送了礼物给我们,庆祝我平安回京都。这之后也继续过着和暑假之前差不多的日子。
手帐的时间轴提示:10月30日。那天N君送我回家,突然说,我们来拍个合照吧。我们都不太会照相尤其是自拍,交往以来那是第一张合影。拍完他补充说,我在网上查过了,为了防止虚假结婚骗签证的情况,如果我们结婚必须要提供一些证据证明我们是真的在恋爱。
心里一惊,想着,诶,结婚?是真的在考虑结婚了吗?

12月15日,第一次和N的父母吃饭,在看得见几乎整个京都夜景的旋转餐厅。
他说他告诉他妈妈他有了想要结婚的人,他们想见我。N君和父亲的关系比起我跟父母只能说更疏离。他的父亲是医生,希望自己的儿子们都能成为医生,N的哥哥也是二浪(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医学部。但N并没有那么学霸对学医也不感兴趣,为此父亲还对他说过[从这个家出去]这样的话。也不只N,他父亲和孩子们的关系都不好。但也没有差到真正离开家的地步,N说是因为他对父亲不再抱有期待,同时,他原谅父亲。
N说每一段关系里,原谅他人才能成全自己。
那天我们提前30分钟到了餐厅,报了他父亲的名字,前台确认了好几遍说没有预约,我让他给父亲打电话,他显得迟疑,说怕在开车会打扰。直到等了约半个钟之后他父亲出现,才知道原来是用秘书名字预约的。而N,看起来甚至和父亲不算太熟。他们住的不算远,但一年也只见两三次,这样的家庭关系,我身边的日本朋友中,亦算不上特例。这在中国,大概是很难发生的了。
当天还见到了N的母亲和姐姐。和N的母亲聊了文学以及我仅拿到了入门资格的花道,和N的姐姐聊的是北欧食器,我们都特别喜欢Marimekko和Lisa Larson。他父亲则问了一点中国相关的事之后,鲜少说话。那次见面,N说他家人都很喜欢我。
4.
然后是圣诞节和跨年。十二月在日本,真可以算得上与孤独叫板的月份了。
圣诞节前和N去了我喜欢的七尾旅人的live,地方有些偏僻,来的人不算多。七尾先生干脆叫上了他的素人助理弹吉他,而他脱了鞋跳上木箱子拿着麦克风唱起了歌,质朴又可爱。
互动环节,被点到:那个穿白色毛衣的女孩~于是开心又紧张地跑上去,合影却被N拍得一言难尽,他解释说怕拍照影响到旁人,只能偷偷用我的手机拍了一张无声的,但是当天一起买的唱片每回听的时候,仍然会跳出珍贵回忆。和七尾先生也在另一场活动里拍到了清晰大头合影。笑。

平安夜我因为肠胃炎,不得不取消了预约的餐厅,两个人可怜兮兮在モリタ屋买了一堆食物,在家里用投影仪看电影,看的是我们都很喜欢的新桥恋人。[天空是白色的,但云是黑色的。]
12月28日,年尾的京都下雪了,一小朵一小朵雪花扑面飘来,南方长大的我走在马路上小声欢呼,和N手挽手去吃了深夜咖喱。
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N说按照日本习俗要吃そば、于是在家煮了荞麦面,冷的热的煮了两种。我跟N常常是这样,出去吃饭,点不一样的食物,他会让我先尝,选我喜欢的,或者是点了一样的餐如果其中某样菜是我喜欢的,他会全部都给我。这一点,跟我爸爸非常像。荞麦面,我选了热的。

跨年没有去神社而是去了常去的live house,在热闹的音乐里大家一起喝酒庆祝。回家路上经过神社,也是好多人。从前怵人群的我在那一刻却感到安详与喜悦。
1月26日,大雪。白天在书店打工,六点结束,N发来消息说今晚他妈妈请我们吃饭,问我想吃什么,但是当时在巴士上看到贵船神社有限定ライトアップ,非常想去。我发了截图,说好想看这个,但又觉得对妈妈很失礼。正想说算了,N回复消息说他妈妈开车来接我,让我在附近的站下车。
那个活动八点钟结束,要到贵船其实也是非常赶。N在便利店提前买好了热茶和寿司还有饭团和草莓大福。雪越下越大,他妈妈一路跟我介绍我们到了哪。京都的神社寺庙实在也是太多,但那天晚上的贵船真的美到让我想要大哭一场。

不顾帽子和外套都是雪融化后的水渍,我拍了许多照片,还录了视频,嗯,还抽了一张水签,签文慢慢在水池里显现出来,大吉。结束之后我们仨去吃了热气腾腾的拉面。
中国新年假期,我这边的父母来日本旅行。之前跟N说过爸妈要来,N很郑重地说两家人应该见一见。当然,作为担心女儿嫁不出去的我爸妈也很期待见到N。
2月3日,N君的父母在临着高野川的一间历经安土桃山时代、营业至今四百余年的怀石老字号料亭为我爸妈接风。N的妈妈跟我说,过去夏目漱石是这儿的常客,作品中也曾出现这家料亭的名字,她还告诉我餐厅里哪副挂轴是由北大路鲁山人所赠。
这里的女将与N君的妈妈学生时代起就是朋友,友谊长达数十年。女将身穿和服行礼如仪,虽然年岁已长,举手投足却令人歆羨。我妈妈问:她是每天都要这么穿吗?N妈妈回答私底下她们的聚会,女将也会换成平常服装,放下盘发。

虽然语言不通,但交谈还是愉快地通过我这个末流翻译结束了。虽然来之前我爸妈也查了网络,对日本男生诸如大男子主义之类的颇有担忧,但见了N之后,算是打消了顾虑。毕竟两个三观合拍,喜好一致的小辈,父母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不过虽说是结婚,两方父母倒是很有默契地没谈什么彩礼之类的问题,因为无论是父母们还是我们,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只是明明婚期都没影,两边父母却不约而同说到了办婚礼,他们出钱我们出席的那种。大概很多女生都期待婚礼,但很奇怪,我从来没有一次想象过自己穿婚纱的样子。我知道那是美的,但某些美丽,我是抗拒的。当然我想象过婚礼,若非要举行的话,我更想穿一条平常穿惯了的舒服的亚麻裙子,在宽阔的地方,少少的人,不要有煽情的音乐和浮夸的司仪。我讨厌繁琐。
也是因为讨厌繁琐,当N把国际婚姻需要准备的材料发给我时,我最直接的念头是不想结婚了。不过好歹还是去大阪领事馆开了份单身证明。父母问我们什么时候去交结婚申请,N也问我,但其实我非常犹豫,毕竟国际婚姻的离婚率高达60%。
有一个晚上我说分手吧,离婚也怪麻烦的。面对重要事件,悲观主义好像还是会占上风。那晚我们聊了很多,N说本来婚姻里要克服的问题就够多了,加上我们又是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他又说婚姻只是新的开始不是终点,作为日本人配偶的签证首次申请时长为一年,如果这一年我们过得不如现在开心了,还是有离婚这个选项。[但是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他说。
我也想了想,我凭借一腔孤勇走到现在,如果仅仅因为怕离婚就退缩了往后还要再怎么继续这冒险,反正人生归根结底都是计划外,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5.

2月14日这天,我们约在四条河原町见面。河原町一如既往人潮汹涌,但我还是一下车就看到了他。N已经30岁,眼神却还很明亮,有时困了揉眼睛的姿势,像极了我喜欢的布偶熊。我远远地跟他挥手,隔着斑马线。
过了马路就是高岛屋,橱窗里有Tiffany的广告,他指一指,说我们去买戒指吧。被我吐槽过的毫无浪漫细胞的N君,没有求婚仪式。近年来常看到[生活要有仪式感]这这样的字眼,几近泛滥成灾。生活当然要有仪式感,只是营销过度的现代社会,一不小心就因之滑入了消费主义的窠臼。
生活之仪式感,归根结底,好好吃每一餐饭喝每一碗茶,穿衣读书种花走路,皆是。所以求婚仪式对现在的我来说,倒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我跟N说,我不要带钻的。一是我们没跟家里拿钱他也没什么存款,二是我的日常衣饰里并没有能够与钻石相衬的。因此只花了两三分钟,挑了无雕无琢的一对,只中间像打了个结,因此看上去也是有了羁绊。
那天喝到了很好喝的红酒。
散步回家,路上遇到一只猫,黑白色。它没有像大多数的野良猫那样看到人就迅速溜走,而是慢悠悠地舔着自己身上的毛发,还抬起头与我们对视了一眼。
N说,要不定在2月22日吧。にゃんにゃんにゃん,他学猫叫,告诉我这一天是日本的猫之日。
我说好。
回去跟爸妈报备了一声。妈妈发来信息说,这天不行,黄历说忌嫁娶,你们最好换个日子。我口里应着好好好,还是跟N在21号晚上取了刻好字的戒指,翌日一起去了区役所,交了结婚申请。
就这样,我们成了在京都府合法夫妇。

不久前在任航先生离世前的恋人的Instagram上看到有人给他留言:When I miss Ren,I come to your page.I miss him so much he is my greatest idol and I hope you are now at peace.
最终,留下的,被祝愿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