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的骆驼
傍晚六点的街道。 暴雨如注,柏油马路上尘土飞扬。日间可怕的闷热仍在雨水的力道里滞留,逞着最后一丝余威。
她一个人坐在公交站台。23路车总是很难等。熟悉的等待中,时间的凝固感让她满足。她静静注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豆大的雨点急速砸落在塑料顶棚上,撞击声充溢了整个空间。
这是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缝隙,卑微到几乎不会筛入记忆中。但她喜欢的就是这点 。
一个穿红色雨披的女人,骑着自行车在子弹般的银色雨幕中缓缓挪动。她的后背高高隆起,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形。那一定是个藏在里面的孩子,他被庇护在一个安全、温暖的空间。那女人骑得那么慢,那么小心翼翼,仿佛只是为了承受每一滴雨的重击。
她静静注视着,想像着隆起的雨披中那个仍然干着的、热乎乎的小身体;想像着那女人内心里的平静。 她知道,这抹红色虽然如此醒目,但终究会过去。她在眼角的余光里做最后的告别,任凭新的视线将它驱逐。
窨井盖边浑浊的泥水泛着泡沫,旋转着挤进黑暗中。她在看。秃了头的老板费劲地拉下五金店的卷门。她在看。一把折了的伞死尸般横在人行道中央,铅灰色伞面被雨水占领。她在看。
她的目光穿过雨,穿过一面甜品店的玻璃,驻留在一个男人脸上。他和一个女孩并肩坐在甜品店靠窗的长条座位前 。他们紧紧挨着交谈,但目光却各自在别处。 这一幕似曾相识。是上周相似的时间。只是当时他们身边的位子都坐满了人。
她暗自笑了,因为成功通过了这个记忆的考验。无意中发现的陌生人的习惯,就像一种诱饵,它香甜又危险,不知不觉中会引人上钩。
那女孩身穿浅蓝色连衣裙,衬着甜品店昏黄的灯光看起来如此明媚。她喜欢在说话时不经意地舔嘴唇,当注视那男人时,她脸上总现出一种稚气的专注。她看到女孩在说话间隙,托着下巴向饮料杯里吹气,透出股孩童般的任性。
那男人却很少说话,一直默默倾听着,时而点头回应,但又有些心不在焉。有几次,她分明看到他的目光悬停在雨中,也许是街边一棵香樟树的叶子上。那些湿淋淋的叶片在雨水的洗刷下如玻璃弹珠般翠绿透明,颤栗着,毫不退缩地迎上雨点。
也许是女孩的某句话引起了他的沉思?
不,不是这样。女孩说完,望向男人寻求回应时,他好一会儿才蓦地侧过脸,以微笑作答。在此之前,他心在别处。
女孩无法懂得那个男人,他有一个她不知道的别处。在那短暂的转移里,藏着一个隐秘的世界,而这个女孩被排除在外。
她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她想起了父亲。
当她最后一次紧紧握住那只指节宽大、干土般粗硬的手时,他依旧只字不言。他的头滑落在枕侧,微弱地喘息着,死水般的目光疲倦而迷茫。那是一个向内封闭的身体,它死死地裹住了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留一丝丝的开口。在医院白花花的四围里,她忘不了那双眼睛,一个满盛黄浊液体的洞穴。那里面溢出的不是恐惧,是渴望,一种强烈到弃绝了生存的渴望。
此时,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隔着逐渐温吞下来的雨,那男人的目光与她相遇了。她带着身边空空的站台,带着身后这座难得冷清的城市和广袤的雨,带着她北方家乡那片厚实的土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她依然记得自己刚来这座海滨城市的感觉。空气中有种潮润的味道,她总是用力呼吸,让水汽充满肺部,唤醒某个柔软的记忆。夏日,热到膨胀的空气令皮肤浸在汗水里,无时无刻都无法逃脱肉体的存在。那时,她对这座忙碌而生机勃勃的城市仍充满憧景。
那男人的视线又移开了,毫无犹疑,冷漠得似乎在嘲笑片刻前偶然的目光交汇。但发现了的目光又如何能真正避开呢?她看到他盯住杯内,生硬地提着勺子一圈圈地搅着里面的液体,漫不经心的面具后藏着一丝拘谨。她的心里浮起一股莫名的得意,仿佛取得了某种胜利。她用目光锁定了他,牢牢捆绑住他的一举一动。
她依然记得那些夏夜,那些独自一人在廉租房的阳台上度过的夏夜。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回到住处,她已经累得晚饭都吃不下。一进家门,她就拖着沉重的身体穿过没有开灯的房间,衣橱瘦瘦的阴影几乎罩住了房间里那巴掌大的地方。朝南有个铁栏杆围出的阳台,一个向着城市敞开的空间,公寓里唯一能让她呼吸的地方。
她会坐在阳台角落的旧躺椅里,看着那些远处的“荧光森林”。这座城市是一个专为夜晚而生的巨兽,街道形成的每一条经络里都流淌着光的液体,车流如同夜光的鱼群在其中潜游。高耸的大厦夹逼出的“峡谷”里,寄居着神秘而深邃的黑暗。但她可以想像出有多少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挣扎在各自的生活,努力填补这黑暗里的虚空。正如她一样,他们是这个城市身上的寄居虫,受着它那残余物的馈赠借以活下去。
甜品店里冷气很足,循环播放的几首老歌仿佛被冻坏般,低哑而悠缓。身边的女孩一时没有说话,认真喝着果汁。幸好靠柜台边,三个年轻人放肆的说笑声时而从音乐声里钻出来,缓解了可怕的沉默。那女人的目光像一条蛇,在空气里潜行。虽然男人早已习惯了被人长久注视,但这一刻,那目光里尖锐的进攻性仍然让他不可忍受。
他像一只困在水里的衣蛾,扭动了一下身体,终于急于挣脱地开口道:
“你见过独眼的骆驼不?”
“什么?”
“沙漠里的骆驼,只有一只眼睛。”
“没有哇。我倒是见过一只眼睛的猫,是我姑妈家的,它三个月的时候……”
“不,我是说出生就独眼的骆驼”,男人打断了她:“如此健壮的身体也会有这种缺陷,真残忍……但又是多么自然的事儿。”
对于女孩而言,他的这种说话方式是种独特的魅力。她眨着眼睛,喃喃默念了遍“独眼的骆驼”,好像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内在节奏。但很快,她的思绪又飞跃到别处,开始快活地说起自己听过的一个关于骆驼的故事。
此时,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时而闯入的画面: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夕阳的火舌点燃了沙丘的轮廓,耀眼的血色在沙海里起伏。沙丘投下的阴影中,它艰难地行走着。有沙粒凹陷、滑落的“簌簌”声。它迈着步,但始终低头背向落日,那是一只独眼的骆驼。
他从未亲眼见过一只骆驼,但这画面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甚至梦中,阻挡在他与生活之间。它那残酷的美让他感到窒息,这美是无法取得平衡的,它的悲剧意味里隐藏着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喜悦。他嫉妒那只骆驼,它的独眼是它区别于其他骆驼的特质,它离群独行、自怨自艾,却又享受着这种孤独。
在这幅没有时间的画里,一切都被涂上纯粹的存在感。生活在这一空间里隐退了,连同那女人慑人的目光,一起被玻璃似的帷幕阻隔在另一个世界。他感到一种安全。
玻璃上的水迹默默生长着,不断补充进来的雨水毫无依赖地坠落下去,无声无息。 融化了的灰色街道向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上扩张、流溢。那些记忆、目光开始蠢蠢欲动。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阴天,他如何拖着他的右腿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坡路,如何满怀欣喜和不安去赴一个他喜欢女孩的约会。回信中,女孩约在郊野公园见面。他口袋里的零钱不够坐到终点站,只能下了车走完最后一段长长的坡路。那段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忍受着关节的剧痛,把身体向前拖拽,左脚的指头都磨出了血泡。可当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到,快些到吧。
但见面之后,那女孩只是匆匆扫视着他,惊慌地丢下一句“天呐,太可怕了!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就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不记得那一瞬自己在想些什么,不记得后来又用了多久习惯那些早已经习惯的目光。但他无法忘记的,是她那鄙夷和惶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可此刻这目光是不同的,它要占领他,要动摇他,她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勇气。他转头面向窗外,再次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毫无防御的双眼。
那眼睛里的锋芒一下子黯淡了,闪烁着不知所措。在街道两条平行线的后面,她仿佛和空空如也的公交站台连成一体,一座孤零零的岛屿。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是相同的,同样孑然一身。他的心里泛起一阵悲哀,因为他知道,最终一切仍然不会有什么不同。
她一时被缴了械般,措手不及。她甚至来不及伪装自己的窘迫,就急忙垂下视线,将那把结实的长柄伞驻在地上,轻轻转动着伞把。
这个动作是属于她和父亲之间的。她记得小时候,每次一转伞,把雨水甩得四处飞溅,父亲都会责备她。她却越转越起劲,往往吃上几个父亲的“拇栗子”。她心里一委屈就哭起来,弄得父亲只好手足无措地去安慰她。印象中,父亲曾是个温柔的人。
但母亲和城里来的干部跑了以后,父亲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直到他死她都没有再看见过他的笑容。对于母亲的离开,他从来没有发作过、抱怨过,默默接受了这一切,只是下地干活的时间越变越长,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吃饭,狭小的屋子里只有筷子碰瓷碗的声音。她总觉得父亲是怪她的,因为她也向往城市。每每有进城打工的人回到村子,村里人都爱拥到人家门口去听些新鲜事,她也兴奋地挤在人堆里,听得入了迷,甚至忘记回家吃饭。但父亲对城里的事从来是充耳不闻。他没读过书,不识字,唯一的本领就是种田养牛,一辈子没有见过城市的影子 。对父亲而言,安分地收割这块地,就是他全部的所求了。
“哗——”一辆公交车淌着水笨拙地向站台驶来,轮胎边泛起的水花甩了一圈泥点在她腿肚上。
23路终于来了,她却感到一丝失望。明知道终究会来,还是希望它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仿佛轮回似的生活可以因此而稍稍停滞。
她还是上了车。一股潮湿憋闷的汽油味猛地袭来,她的胃里一阵翻腾。车里只有孤零零几个乘客,平时晚高峰车厢里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她总是恨不得身边的人凭空消失;现在空荡荡的,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她选了个前排座位坐下来,把伞靠在窗边,却发现公交车还没有开动。正要责问司机,她突然看到窗外,那男人正横穿街道向公交站台挪动!他没有伞,衬衫和头发都被淋湿了,紧贴皮肤。天色已经暗下来,雨也小了很多,在昏黄的路灯光线里,她看见他的右腿奇怪地扭曲,随他上半身和左腿的摆动而被迟钝地拖拽向前。那只腿仿佛不属于他,它的每次抖动都像一种痉挛,受某种异于身体力量的控制。
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想起刚刚的对视,心头略过一股无法抑制的羞愧。
全车人都在等他,她听见司机压低声音骂了句娘。
当他一点点靠近车子,她愈加惶恐起来,恨不得逃下车,但身体又无法动弹。在此之前,她所生活的世界里仿佛是不存在残疾人的。她知道他们存在,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他们生活在与她毫无交集的地方,就像一个不同的物种,无需她去考虑或理解。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如此自然地闯了进来。十几分钟以前,他们还对视着,他那赤裸的目光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引起她的惊异和不知所措。她甚至想起了父亲。她无法回想那个瞬间,一时心乱如麻。
“谢谢。”那男人进了车厢,声音低沉而干涩。他的衣裤都在滴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那条靠在栏杆边的右腿在剧烈地痉挛。那模样比街边的流浪狗还要狼狈,她几乎要认不出他就是刚刚坐在甜品店里的那个人。
随着硬币投入塑料箱的一声脆响,司机一脚踩下油门,作为对他道谢的回应。车子猛地启动了,他一时没有站稳,跌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
她下意识地把头转向窗外,透过雨水看到甜品店的玻璃窗前,依旧有个蓝色的模糊轮廓。那女孩被单独留在那里了吗?他是为我而来?他想做什么?这些念头不断地浮现出来,一个个疑问让她感到越来越不安。
发动机的轰鸣淹没了后排座位上乘客的说话声,把空荡荡的车厢塞得密不透风。他身处其中,不知车子会开往何处,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追随而来。只知道在看她转伞时,他的心里突然浮起一种渴望,希望和她交谈,和她说上哪怕只要一句话。他甚至都来不及和身边的女孩道别,就脑中空白地追出来,生怕错过那辆公车。在他穿过雨的那一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瘸子,忘记了所有的侧目,忘记了初次约会时那个女孩的转身逃跑。哪怕这是唯一的一次,他也要努力抓住些什么。
可是现在,他却只是颓然坐在座椅上,湿透的衣服冰冷地贴着身体,右腿还在不争气地颤抖。他感觉此刻自己在这个空间里是多余的,甚至惹人憎厌。这就是他想要的吗?他下了决心一句话不说,下一站就下车。
车子在暗哑的雨夜里飞速疾驶,仿佛永不会抵达。时间变得粘滞,被潮湿的空气胶缠住。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某根弦被渐渐扯紧。
余光里,她看到他低垂着头,遮挡住了脸,似睡非睡。这种无声的对峙似曾相识,让她想起那些只有她和父亲两人一起吃饭的日子。他们总是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方桌两边,收音机始终开着,为了填补沉默的间隙。她的父亲捧碗一口口扒饭时,头低得几乎要埋进碗里。他时而也会为她夹菜,握筷子的手颤巍巍的,但很少开口说话。每次,她都要搜肠刮肚地想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讲给父亲听,他这才会应和几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成为打破沉默的人,因为她能感觉到父亲渴望和她说话,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眼前的这个瘸腿的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的伤口已经有了硬邦邦的结痂,是命运亏欠了他。她的心里涌上一股温情,突然想和他说说话。
“上周我也看到你和那个女孩一块儿,你们每周都去那儿?”
隔了很久,那男人终于抬起头。他困惑似的,充血的眼睛直视着她,露出怯懦的目光。她受了感动,放缓语速把问题又重复了遍。
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喉咙里滚动着嗡嗡声,好一会儿才稳住自己的声音。
“嗯。是我学生,我教她画画……没事儿时,课后我们会去那里聊聊。”
“看得出,她挺喜欢你。”
“嗯,女孩子人蛮好的,也肯学……”
“素描还是水彩?”
“都有吧。我教她写生,画街道,画建筑,画天空……你呢,放工回家?”
她想问怎么唯独不画人,但立刻忍住了。
“是啊。不过是个打字的,每天干着同样的事儿。现在看到电脑上的字就难受。三年前就来咯,这份工一直做到现在,都没变过。”
“之前在哪儿做?”
“在农村读书,高中毕业进的城。”
她想起自己告诉父亲准备去城里时,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也许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看到父亲床边的痰盂里塞满了烟头,不禁一阵鼻酸。这漫长的不眠的一夜,父亲都想了些什么呢?她永远不会知道。
“这里还住的惯?”
“就是一天天过日子咯,总会惯的啊。”
她本来有许多想说,关于自己曾经的兴奋和憧景,关于刚刚进城时辛苦却充实的日子,关于热度褪去后如何一天天作茧自缚。她想说自己想念光脚走在田里时脚底柔软和温暖的感觉,想念夏夜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想念她那无法被理解却始终深爱着她的父亲。可是一出口,却变得如此无力。她已经过了那个明知道不会有改变,也依旧渴望诉说的时候。
“嗯,总会惯的……”他低声重复着。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眼中闪烁着光。此时此刻,她无法懂得他在想什么。但那眼神是那么遥远又那么熟悉。她突然觉得有一点了解父亲了。
也许城市就像一面镜子,父亲在这面镜子前就如眼前这男人般,无法摆脱自己的“残缺”。父亲从没有怪过她母亲离开,也没有怪过她去城里,他怪的始终是自己。这残缺是他紧紧攥着的自我的一部份,也是他与自己的斗争。在那里,没有人能够帮上什么。
如此沉重的一个包袱,父亲背了一辈子。泪水止不住地溢上眼角,她突然很想趴在那个男人身上大哭一场,像小时候一样。但她还是忍住了。
良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她没有提起她的父亲,他也没有提起独眼的骆驼。车子依旧飞速疾驶,向夜的深处驶去。
“太晚啦,我下一站下车。”
“好。下周还能在甜品店见到你吗?”
“应该吧……”
车子开始减速,站台就在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