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老陈的父亲,走了 | 三明治



2019年第39篇中国故事
文 | 念已
编辑 | 胖粒
1
他握着笔发呆很久了,一旁的律师不耐烦了起来。老陈转头对着我说:“囡囡,你写给爸爸看,爸爸照着写。”说罢,老陈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因为常年抽烟的他牙齿发黄,仿佛镶了一口大金牙。
我接过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老陈的名字,老陈接过去照着“画”在离婚协议上,写完后乖乖地看着律师收走。
走出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我妈的脚步看上去轻快了不少,而老陈还在下楼梯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点燃了一根烟,嘴里嘟嘟囔囔的,“先走了。”
老陈的背有点驼,瘦瘦的身子走起路来会往左边微微倾斜,看起来就像喝醉了一样。
我妈哼了几声,就拽着我往另一边走了。
老陈和我妈,终于结束了他们二十三年有名无实的婚姻。
2
我家里属于“女强男弱”的组合模式,“爸爸”在我的童年时期是缺失的。别的小孩喜欢围着爸爸转,我却喜欢玩小汽车和揪隔壁邻居家男孩子的衣领子,把他们打得哇哇直哭我才罢休。所以我不乐意叫他“爸爸”,我都管他叫老陈,那时候的自己,打从心里不愿承认他是我“爸爸”。
在我刚出生那一两年间,老陈去过镇上的一间工厂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和同事打架把人家门牙打碎了进了局子。不仅赔了钱,工作也没了。所以,十几年来都是我妈一个人扛着这个家,老陈就在家里做做家务,照顾年幼的我。
我刚上学那会儿,厨艺不错的老陈包办了家里的伙食,我最爱他做的白菜豆腐汤和红烧肉,只要有这两道菜,我总会再添一碗饭。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老陈不是在打麻将就是在去打麻将的路上。他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但是却能将麻将里的吃杠碰胡烂熟于心,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专业”选手,只是这个“专业”并不是指他的技术多么精妙,而是“专业输钱”。
每月仅 500 元的零花钱打几轮就输个精光,输了钱就回家拿,上锁了也能给你撬开。但他也有手气好的时候,哪天他买回了大鱼大肉,我就知道,老陈今天赢大发了。
除了打麻将,他还沉迷于喝酒和抽烟,常年抽烟的他手指甲缝里都是烟灰,有时候会偷偷去拿老王外套口袋里的红中华。
老王是我家邻居,正职是在镇上一家汽配厂做电工,一米八的大高个,笑起来眼睛会变成两道弯弯的月亮,冬天的时候喜欢穿长风衣,走起路来脚底生风,看起来很神气。在我们那不大的小镇上颇具人气,不管大人小孩见了他都会喊一声“老王”。
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我妈的婚外情对象。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唇红齿白、双眼皮很深、眉毛浓密,五官生得十分标致。刚上学那会儿,我妈来接我放学,我同桌小声在我耳边嘀咕:“你妈妈真好看呀。”
我问过老王为什么会看上我妈。这世界上女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妈?
他的理由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你妈妈很单纯,单纯到有点傻,让我想保护。”他还告诉了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在我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妈认识了一个四川老板,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差点丢下我私奔去四川,最后愣是被老王给拦了下来。
“漂亮的女人脑袋都不太好。”这句话放在我妈身上,真是恰如其分。
老王的家人来我家闹过几次,他那老婆子凶狠得很,带着自己两个身强体壮的儿子操着砖头就上我家砸门,几个人围着我妈骂骂咧咧,把我家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老陈就在旁边看着,劝都不敢劝,而我被关在小卧室里一直哭。从那次起,我对老陈的感情就多了几分怨恨。
有天放学回家,我一进洗手间就看到老陈躺在地上抽搐,情急之下只能打电话给老王,我只记得自己说了好几遍“我爸爸要死了!”
这可能是我为数不多的叫老陈作“爸爸”的时刻。
之后医生来了,说老陈这是胃出血,烟酒不断引起的。我妈、老王在客厅里和医生还在说着什么,我拿起桌上的《新民晚报》轻轻地进了老陈的房间,他睁开眼看到是我,僵硬地笑了笑。
我没有看老陈,直接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开始读报纸上的新闻,从头版头条读到夹缝中的广告,一字不落,逐字逐句地读给老陈听,他在我的声音中慢慢睡着了。
这件事之后,老陈就再没做过饭,更别提做家务了。
老王成了我家的新掌勺,厨艺在老陈之上,我几度怀疑我妈可能是看上了他的菜,再看上他的人。
我升上初中后几乎就不怎么和老陈说话了,老陈渐渐成了我家的“边缘人”,他像上班族一样早起出门,到了饭点再回来。
我从小数学就不好,考试经常不及格,我妈对我的教育方式就是“打和骂”。只要没考到 90 分就等着回家挨板子,我那时候正值叛逆期,和老王的关系也比小时候疏远了许多,有次被我妈打得急了,脱口而出就是“总比你们俩搞小三强!”
话音刚落,我就觉得右耳突然一声巨响,眼镜被打落在地上,嘴边有血腥味,开始蔓延到整个口腔。
有那么几秒钟,我是完全听不见的。我只看得到老王狰狞的脸在我面前转圈,还有刺耳的咒骂声由近及远地扩散……我愤恨地看着老王。也许是被我的眼神激怒,他抄起手边的扫帚就开始抽打我。
这是老王第一次打我。
我妈在一边颇为幸灾乐祸,非但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反而愈发凶狠地开始谩骂、侮辱我,我仅仅只是数学考了 80 分,就好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说错了吗?你们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出轨者。”
我常常会在夜里羡慕那些父母和美的同学,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肮脏的、不配触碰美好事物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吃人”的深渊。
3
我曾经一直以为,老陈是一个自己老婆有外遇还不敢吭声的懦夫,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2010 年的暑假特别炎热和漫长,就算整日整夜地开着空调也不能摆脱空气中的闷热和潮湿。
某天下午,老王买了十来个大西瓜供我们解暑,我开着大门帮着往里运,老陈午觉睡醒了出来看到老王,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拿起西瓜就往老王头上砸,嘴里骂骂咧咧的,样子凶狠可怕。老王关了门,和他扭打在一起,老陈嘴角被打破,一个劲地往外冒血,一个酿跄倒下了再也起不来。
虽然他倒下了,但我清楚听到他嘴里不断重复着三个字:“狗男女。”
整个过程我只是远远看着,不敢靠近。老王擦着嘴角的血迹,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老陈,我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那股味道我现在还记得是什么样的。
我本来以为又是老陈麻将打输了,拿不出钱,老王不给钱,他就闹了这一出。直到有次我正巧听到隔壁楼的邻居的对话。
“听说了吗?五楼的老陈上礼拜在麻将室打人啦?打得人家都流血了!”
“喔唷,为什么打得么凶啊?”
“听说他老婆子和老王的龌龊事儿被人提起,还有人说小姑娘是野种!”
“说不定呢!”
这世界没有秘密,哪家出点什么事儿,便会成为街坊邻里的谈资,这些三姑六婆自己家的事儿都捋不清楚,倒是对我家的事情特别上心。
这之后,老陈依然和以前一样早出晚归,与我们的生活作息完全错开,仿佛大家只是毫不相干的“同房合租者”。
但是他再也没有闹过,相安无事又是好几年。
说起我妈为何铁了心要和老陈离婚,也要怪老陈自己不争气。
我妈刚嫁来上海的时候,举目无亲且身无分文,经朋友介绍进入一家不错的企业工作。工作几年省吃俭用,攒了一笔钱,一砖一瓦盖了栋房子,也就是我家的老宅。后来家里所属的生产队效益好,分了股份给居民们认购,我妈四处借钱买了五千股,将来每年都可以有分红拿。从几千块到几万块,一年比一年多。
这可让我那见钱眼开的叔叔一家红了眼,以允诺老陈每年给他 2 万块作为“感谢费”为条件,成功撺掇老陈偷偷将股份书上的名字改成了我叔叔的名字。生产队的负责人一开始指明必须经过我妈的同意才可以更改,可拗不过我奶奶每天的闹腾,才妥协。
我妈知道这件事之后,气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看到老陈就劈头盖脑地骂。最后得亏找到当初认购股份时的证明存根,硬是将股份全数要了回来。
老陈这胳膊肘向外拐的“自杀”性行为,绷断了我妈最后一根神经,毅然决然地要求离婚。
我妈将老陈的工资和这十几年为他存下的钱都给了他,老陈和我妈签了离婚协议后,不出半天就搬到了乡下老宅,与我奶奶同住。
无论是对于离婚还是老陈搬走,我妈的愉悦是无法掩饰的,像是挣脱了长久以来的桎梏一般,无比轻松和释然。
老陈搬走之后,我一直没去看望过他,那里就像是一座孤岛、一个与我无关的地方。在我的世界里,老陈已经死了。我为了不再看到我妈对他诅咒般地辱骂而感到高兴,甚至开始觉得他离开后我妈都变得温柔了几分。
后来,奶奶去世了,他开始独居。
4
某年过年前,我带着当时的男友去老宅看望老陈,因为前几天老王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过年了去看看你爸吧,他最近身体不好,劝他少喝点酒。你终归是他的女儿,不可以没良心。”
说实话,看着老王这样劝我的时候,我只觉得可笑。
算起来自从小时候搬走后,我有十几年没回过老宅子了,小时候撒欢跑闹的小院子此时被各种建筑垃圾占满了。
这里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这样想着,我听到有人拎着瓶瓶罐罐走近的声音。
一抬眼,是老陈。
“囡囡怎么来了?”老陈一见是我,瞬间露出笑容,咧开嘴笑的时候,一口大黄牙还是那么明显。
“这不过年了,来看看你。顺便给你见见我男朋友。”我拽了拽身边的男友,示意他向老陈打打招呼。
老陈仿佛一夜之间变老了,驼背也更严重了一些,脸上布满了沟壑,整个人由于常年喝酒抽烟显得十分病态,我的心莫名揪了起来。我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那袋酒,碰到老陈的手上粗粝、冰冷的皮肤,感觉很陌生,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面,老陈的手掌永远是温温热热的。
我听说他肝一直不好,便劝他少喝点酒,并答应过两天带他去医院检查。
他笑笑,冲我摆摆手表示不要浪费钱。
我们离开的时候老陈走到门口送我们,一直看着我们的车开了老远也不进屋。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老陈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色的点消失不见。
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只觉得胸口被压着,闷闷的喘不过气,这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鲜明。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所谓血肉至亲,的确存在着某种连接,我是心疼老陈的。
时间很快到了 7 月。
“你爸没了。”
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正在公司加班。迅速收尾之后,在朋友群里留下一句:“我家里出事了,今晚的局不去了。”就匆匆离开了公司。
赶回去的时候,平日里鲜见人气的老宅子,此刻却是人头攒动。我顺着人流往前走,一把抓住我那哭红了双眼的老母亲。
我把我妈扶到一边,她告诉我老陈是三天前走的,今天早上邻居觉得不对劲敲了很久门,一进去就发现人已经硬邦邦了。
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恐惧,这一刻如此真切、鲜活地在我面前发生着。我安置好我妈,就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正值三伏天,为了不让尸体腐坏,老陈的遗体已经被冷藏保存了起来。依照老规矩,作为直系子女的我需要对我爸尽最后的孝道,也就是所谓的“守夜”。
前来帮忙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送走我妈以后,身上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来。
入夏的夜晚还有些许凉风,我坐在老宅后门的摇椅上,这是小时候老陈亲手做的。我记忆里的暑假除了冰西瓜和雪菲力,还有就是躺在摇椅上,老陈一手摇摇椅,一手帮我扇扇子,昏昏睡过去的下午。
我家的后院以前是一小口潭,现在已经被黄土填平了。我回头看了眼屋子,火光摇曳下,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原来一个人死了,是这样悄无声息。
我重新躺下,摇椅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困倦袭来。
恍惚中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某个下午,老陈拿着蒲扇帮我扇风,我在他的喃喃自语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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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后记
我很庆幸离开校园后依然能时刻与文字为伍,写作的过程于我而言是痛苦与愉悦并存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坚信:写作是一种很好的疗愈。每次写作也是我与过去的我的一种和解的方式,就像完成这篇文章一样。以前我经常无法理解的事情,借由参加三明治短故事学院为契机,在自我梳理与成文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明晰了起来。这也许就是写作赋予我最大的精神力量了吧,通过写作原谅过去,也通过写作希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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