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杰读书‖生命力,冉·阿让其人

《悲惨世界》里的许多人物,都值得深究,冉阿让的顽强与善良,芳汀的悲惨,沙威的执着,德纳第夫妻的恶毒……
凡是能穿透历史被人类文明所记住的,必定有其顽强的生命力。
这个世界一直如此,形形色色,魑魅魍魉,雨果在写下《悲惨世界》时,就感叹“值此文明鼎盛时期,只要还存在社会压迫,只要还借助于法律和习俗硬把人间变成地狱,给人类的神圣命运制造苦难;只要本世纪的三大问题:男人因穷困而道德败坏,女人因饥饿而生活堕落,儿童因黑暗而身体孱弱,还不能全部解决;只要在一些地区,还可能产生社会压抑,即从更广泛的意义来说,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愚昧和穷困,那么,这一类书籍就不是虚设无用的。”
二百年时间过去了,我们也一样以为自己处于文明最鼎盛的时期,然而,社会中的人却不曾改变,善良的、悲惨的、邪恶的都存在着,一样有冤狱,一样有虐待儿童的人,这个文明时期和二百年前的文明时期,并无多大差别。
庆幸文明进步是没多少必要的,若认为我们足够文明,只是因为我们选择了对那些悲惨的命运闭上了眼睛。既然从二百年前悲惨世界到如今的世界都没有变化,我们还能从《悲惨世界》里汲取什么,那就是面对悲惨世界的勇气和力气吧,如同冉·阿让那般顽强的生命力,无论什么样的时代,只要拥有那样的生命力,就能用善良的力量去对抗《悲惨世界》。
冉·阿让最初入狱的原因是,为了给姐姐的一大群可怜孩子偷面包,因为一再越狱,不断的被加刑,以至于冉·阿让离开监狱时已经四十五岁,人生最好的年华都已经过去,前路茫茫。一如冉·阿让入狱之后,针对冉·阿让的孀居姐姐和七个孤苦无依的孩子,雨果所作出的感叹:“那些活在世上的可怜人,上帝的创造物,从此往后无依无靠,无人指引,也无栖身之所,到处漂流,谁说得准呢?也许各奔东西,逐渐隐没在凄冷的迷雾中,那真是孤独命运的葬身之地,多少不幸的人,加入人类的悲惨行列,陆续消失在那幽冥之中。”
人生在世,谁人不是尝尽命运的颠沛流离,一如《悲惨世界》里的每一个人,芳汀地沦落与最后的悲惨结局,珂赛特的童年遭际,马吕斯和马吕斯父亲地分离,以及德纳第、德纳第的妻子和女儿他们的卑劣,坏的、好的、高贵的、卑贱的,每一个人都饱尝爱憎别离,历经颠沛流离,正如生命中的我们每一个人。
人间故事,无非千篇一律的人生悲欢,唯一的不同,是我们每一个面对各自人生遭际的态度,总有那么些人是值得敬仰的,就像冉·阿让。
历经苦刑的冉·阿让明白世间没有公道和善意可言。“有人在他的脑后用大锤往他锁链上打铆钉,他忽然哭起来,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夫罗勒的树枝修剪工。’接着,他边哭边抬起右手,逐渐往下比划了七下,仿佛依次摸到七个不同高度的头,让人从这个动作上猜出,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为了供七个孩子穿衣吃饭。” 当看着雨果描绘的这一幕,稍有善意的人内心应该都是愤懑的,这是怎样残酷的世道,他仅仅只是为七个孤苦的孩子偷窃了一个面包,而受到这样的惩罚,是拷问人类的良知的。
苦刑给了冉·阿让“智慧”,这“智慧”便是看透世事的通透,但这种“智慧”是没有教会冉·阿让善良和慈悲,刚离开苦役的冉·阿让在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这个世界时,就又被世人的不解和冷漠推到了对立面,当他只是想用干净的合法所得的金钱换一碗热汤和一张干净的床铺时,却因为曾是苦役犯的身份一再被人拒绝,直到最后主教卞福汝敞开大门将他引以为座上贵宾,这位主人翁的“智慧”才会得到真正的升华。
对于主教的接纳他是不相信的,所以他选择了继续犯罪,偷走了卞福汝主教的银器,主教又遮掩了他的罪行,他困惑了,世间尽然还有这样的人,跟他以往所有的遭际都不一样,他被击中了,就如最后他击中沙威一样,此刻冉·阿让内心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崩塌了,他浑浑噩噩的,又做了一次违背良心的事,那便是抢了小杰卫尔的四十苏钱,一个走村串乡的小孩儿,这一次,彻底击垮了冉·阿让原本的世界观,短短时间内他见识了邪恶与善良,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放弃了内心那残酷面对世界的决定,冉·阿让,他决定回到善的阵营。
若说历经沧桑,大约也没有几个人物能比冉·阿让更加沧桑,历经贫穷、苦刑、世人冷眼,没有什么理由还能对这个世界饱含热忱,但是他有,冉·阿让一次又一次的跟《悲惨世界》顽强地斗争,在冉·阿让的身上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要活下去,要自由地活下去得愿望,冉阿让无数次身体力行地去实现自由。自从他在监狱里审判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后,他知道了自己有错,但并不是罪大恶极,因此他明白了错的更多的是这个世界,所以他开始了隐姓埋名的下半场人生。
他的智慧与善良使他在海滨蒙特伊城获得了财富、声望、社会地位,如果可以,他就应该这样度过体面的晚年时光,世事若如此,又怎能显现出人世沧桑,沙威的登场,就意味他当初偷窃一个面包的过错,将永远不会成为过去,会如影随形。面对沙威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冉·阿让不动声色,直到有一个人被判定要背负冉·阿让“隐姓埋名”这一罪过,冉·阿让的良知不允许有人替自己受罪,如此,冉·阿让被胜利的沙威锁走,这一次,冉·阿让被判处了终身监禁,这个一心想回到善良的阵营,却总也不为世俗所接受的人,终身监禁大约是整个人生的终点了,若真如此,那冉·阿让也就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力量能让我们穿透几个世纪感动了。
冉·阿让早已明白他所处的那个世道是决计容不下他的,所以他也不对那个世道的许多规则表示尊重。《悲惨世界》里他是一八一五年从土伦苦役场释放的,那一年他四十五,到再次入狱,是一八二二年,这一次他已经是年过五旬的半百之人,然而,他依旧是一个矫健的拥有一身本领的人。
他审判了规则,知道这个规则不会饶恕他,所以在入狱第二年的时候,上天给了他又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冉·阿让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他拥有着过人的胆识的超脱的智慧,凭借身体能力和胆识,勇敢的拯救了掉在桅杆上的海员,再利用超脱的智慧,从最危险的船舷跌落,给人以不可能生还的假象,他成功的做到了人间消失,一个死人,便再也不是服役过的罪犯,无人再去追究他的过去,他本可以就此怀揣他那六十万法郎过上轻松而富足的人生,偏偏他的良知不允许他违背对死者的承诺,那就是芳汀的女儿珂赛特。
冉·阿让这样一个活死人,带上一个同样没有身份的小女儿,不曾想,又遇上了那个视威权为信仰的沙威,沙威这次更兴奋,而且沙威的权力也更大了,这一次如果能逮住冉·阿让,那冉·阿让便又多了好几条罪状,诈尸、拐走儿童,这一次,沙威未能如愿,经过沙威一宿穷凶极恶的追逐,被逼入绝路的一老一小,急中生智躲进了修道院,为了能在修道院中生活,冉·阿让又不得不死一次,冉·阿让因为偷窃了一块面包,终究是不能回到体面的正常生活了,因着他的善良,也总能寻着一线生机,当初暴露身份拯救的割风,这次轮到了割风帮助冉·阿让,棺材里的一进一出,冉·阿让再次死里逃生。
如此一来,冉·阿让与珂赛特在修道院里遁世多年,珂赛特渐渐长大了,冉·阿让越来越老了,为了充分享受天伦之乐,也为了珂赛特的未来,冉·阿让选择回到世俗中,只要回到世俗中,便会重新面对世俗中的一切苦恼,即他不能为世俗所容的事实。
阴差阳错,沙威如期而至,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然而,时局动荡,沙威效忠的王权受到了新生代的挑战,沙威被起义军抓住了。而冉·阿让最终做出了父母不得不做的决定,退出孩子的人生,所剩下的只有祝福和保护,因此,冉·阿让要为珂赛特找到幸福,去保护珂赛特的爱人,所以,冉·阿让就这样和沙威相遇在了战斗中的街区里,只不过情形颠倒了,这一次沙威成了砧板上的鱼,性命握在了冉·阿让的手里。
沙威以为今天难逃一死了,却活了下来,一如当初从卞福汝主教身边幸存的冉·阿让,沙威的信仰倒塌了,他的信仰是威权,而冉·阿让的却是良知,这一次,良知战胜了威权。沙威是个懦弱的人,他困惑了,他接受不了威权是错的,也不敢承认良知是对,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所以,他做了最简单的选择,那就是不再去选择,他害怕了,害怕到结束自己的生命去逃避选择。
冉·阿让颠沛流离的人生即将走向终点,其实,最终,人都只有一个终点而已,只要没有走到这个终点,就要像冉·阿让一样,无非是竭尽努力自由的生存。
《悲惨世界》是让人心痛的,心痛一个真正善良如斯的人如此的艰难,如此的不被俗世的偏见所理解,正如雨果在序言里说的那样,“只要还存在社会压迫,只要还借助于法律和习俗硬把人间变成地狱,给人类的神圣命运制造苦难。”冉·阿让作为人类神圣命运的代表,他的艰难命运正是被浅薄而又充满偏见的法律和习俗造就。
行至人类今天的历史进程,我们不可能盲目鼓吹“无政府主义”,但我们有理由期待更公正的法律,有理由建立更有良知的社会,不至于让善良的人步入悲惨的人生境地,良知意味着更包容、尊重、平等,意味着多听听那些正遭受不公的人们的心声,不创造悲惨,就是最基本的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