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寻酒记
前言
来比利时前,反复在词典里搜索关于比利时的关键词。有的词太像荷兰,有的词更适合德国,有的词天生属于法国。搜索无果后,试图找寻跟比利时有关的画面,惊奇地发现,自成一个环球旅者的我,也无法描绘一个比利时的画面,甚至,好像,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比利时人。
这一切给人的“模糊意识”皆来自于他的地缘政治。国界线、各种文化、建筑在这个小国家上交融,也是这种“融入”让一个国家的形象变得模糊。可爱的比利时人却将这种“模糊”称之为“来了比利时就来了整个西欧”。的确,一天的时间,足够在这里吃上所有最典型的西欧食物:薯条、巧克力、啤酒,也足够走马观花的把西欧建筑看一遍。低调的比利时人还将每一个单品都做到极致。
一
我们站在餐厅一楼的橱窗外,柔软的红色光源笼罩着街道,宽宽窄窄的石头路指向不确定的目的地。喝下几杯啤酒后略感微醺,脑袋有点重,肚子吃了十二分饱,但不妨碍我坠入这个软糯的红色夜晚。
夜幕像一道窗帘,在昼短夜长的欧洲冬日消无声息地拉起。白天和黑夜的过渡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口中回味着内陆海域的咸湿味道,过去的两个小时,我们一行人在这间有红色光源的著名餐厅狼吞虎咽下几桶青口,味道五花八门,颇具创意,我唯独钟情芹菜味。芹菜和青口是一种奇妙碰撞,一个来自清新的土地,一个来自浅浅的海湾,虽然生长环境不同,在质感和气质上却有些神似。相反青口配大蒜,显得太庸常,太欧洲化。大蒜是地中海的代表,地中海菜系又在欧洲的“金字塔顶端”,对于一个不挑剔但喜猎奇的食客,“创新”比“学习模仿”更优秀。
同行的一位朋友也喜欢那道芹菜青口,他来自南方海边城市,从小吃青口,他觉得芹菜为青口做了恰到好处的点缀。而我的生活环境一直远离海域,相反芹菜是家里餐桌的常客,青口对我的味觉来说是个闯入者,如果没有算错我这辈子吃青口的次数还没超过五次。青口是一道轻柔的海风,从我和芹菜的感情海绵上划过。一桶青口捞完后,别人继续搜刮其他,而我在这只桶里发现了更美妙的东西——沉淀在桶中的汤汁。鲜美清淡不浮躁,脑中突发奇想起日本的鳗鱼茶泡饭,颗粒鲜明的米饭吸收质感轻薄的茶和稍微浓重的鳗鱼味,正如这只桶里的芹菜汁和青口。我向服务员询问,能否给我一碗米饭,他用法语说“抱歉”,双肩一耸,摆出一个无奈的姿势。想必在比利时这种“面包奶酪”国家,问别人要米饭,就好像在火锅店问别人要法棍一样奇怪。
白天一向给人感觉过于“正经”的布鲁塞尔人,在暧昧的红色光源下,换了副痴男怨女的模样,勾肩搭背,偶尔停下接吻,或者和陌生人打招呼。就像这个城市的多面性和复杂历史,白天他们更像荷兰人,务实精明勤劳,夜晚更像法国人,浪漫多情缓慢。曲折的道路左边通向中世纪的浪漫故事,右边去往现代人的纸醉金迷,走哪边都不会错。我点上一支烟,友人回过头对我说:“这种时候不去艳遇都难。”
二
我们继续沉入布鲁塞尔红色的夜晚。如果说有一种东西会永远牵引着你的味觉,远离家乡生活多年的我,“故乡味觉”已不知躲进了哪个深山老林,欧洲的餐桌难以寻觅与其相似的回忆。经过多年的锻炼,一种经过发酵后的谷物味道成了我“精神故乡”的“味觉指引”,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能和“精神故乡”产生联结。上万个啤酒瓶盖子天花乱坠,四面墙壁贴满了各个年代的酒标,颇具攻击性。砰砰的开瓶声此起彼伏,房间里洋溢着麦香和啤酒花的味道,让人马上就有了喝一杯的冲动。
谁也说不清楚啤酒是什么时候在比利时出现的。比利时北部使用弗莱芒语(一种荷兰方言);南部地区说法语,他们都声称自己有酿造啤酒的古老传统。多年政治博弈后,两个地区被捏合成一个国家,Belgium的名字来自于凯尔特人部落Belgae,大胆猜测,凯尔特人从小亚细亚迁入欧洲后带来了啤酒,这兴许也是比利时人声称自己是“啤酒的后裔”的一大证据。
酒单像一本可怕的法语单词本,翻看两页就已经失去耐心。配方、酿造方法和奇怪的名字密密麻麻写满白纸黑字,真不知道谁有天分能在昏暗的灯光和嘈杂的音乐下看酒单点酒。我问酒保:“喝完这里所有种类的酒需要多久?”他十分得意:“很确定地说,一辈子。”“那就从最简单的那一个开始吧。”我说。
他熟练地递给我一个白瓶子。我认识这瓶酒。在认识比利时啤酒前,一直以为世界上最好的啤酒是德国的,直到第一次喝小粉象。
那是很多年前在南京玄武路的一间阁楼酒吧,吧台在楼下,座位在楼上,我需要拿着已经开瓶的啤酒颤颤巍巍地走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和我喝酒的是一个性格很温和的古巴男生,笑起来看得到十颗牙齿。后来我们又去了几次阁楼酒吧喝小粉象,再去玄武湖边上的城墙散步,那是一段春夏之交,城墙上有淡淡的樱花。再后来我和他不了了之,只是每次看见小粉象就会想起他,那是那段春夏之交里最有记忆点的事。
我快速喝完了第一杯酒,打开酒单,决定跳出记忆,选了一杯叫“夸克”的酒。我对“夸克”一无所知,只觉得名字像一个简单粗鲁的说北日耳曼语的中年男人,职业是卡车司机。深红色的啤酒装在一个像大号烧杯的玻璃杯中,看起来更像是刚从化学实验室端出来的高锰酸钾溶液。由于底部是圆的,酒杯甚至没法放在桌面上,必须卡在一个木制烧杯架子上。我对这种靠造型取胜的酒历来不会心存好感,就像和一个打扮得比我还要精致的男人约会,我大抵也不会想要和他发生什么了。“卡车司机”口感偏酸,厚度尚可,回甘偏干有锐度,散发着一点莓子味。
这时乐队来了,舞台位置不太明确,他们站在一副巨大的新艺术风格的招贴画前,笨重的木制衣帽架和高脚圆桌泛着浓郁的20世纪初的气息。乐队有五个人,平均年龄40来岁,他们穿着直筒牛仔裤、运动鞋和格子衬衣,应该是刚刚从布鲁塞尔硅谷园加完班来走穴的工程师。他们如果演奏一曲50年代摇摆舞,这一切称得上巧妙的笨拙。可惜他们是一支重金属乐队。酒官们举着1升高的厚重啤酒杯,一前一后地晃动着僵硬的身体。
比利时人还真是从头到尾的“朴实无华”。我想起刻薄的法国人常常拿质朴的比利时人开涮。在他们的笑话里,比利时人总摆脱不了死心眼儿的乡下表兄的形象。比如,一个比利时人骑在另一个比利时人的脖子上去换天花板上的灯泡,当需要把灯泡拧下来的时候,上面的人就会对下面的人说:“现在你可以转了。”
我不是一个挑剔的食客,亦不是酒精的追求者。吃饭和喝酒无非都是创造记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途径。即使知道比利时啤酒琳琅满目,用一生也喝不尽,也没有将它们都一一尝试的企图和野心。我的酒量只容许我今晚再喝一杯,于是和友人逃离死亡重金属,再次深入一条黑乎乎的巷子,走进一家老酒馆。
里面空间狭小,几乎放不下桌子,吧台后面的镜子捕捉到大街上的一些红色光亮,在黑暗处有如幻景一般闪着光。酒吧区坐着几个孤独的酒客,酒保领口敞开,手袖卷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腕,“要不要来点厉害的啤酒?”,“必须的吧!”。他从柜子底下慢慢摸出一支修道院啤酒。
修道院啤酒产量很小,每年只有12加仑,很少在超市和酒吧酒单上出现,需要提前和修道院预约,在指定日期到达修道院去取,每人限量12小瓶。了解这个过程后,我果断将这一款酒从to do list上划去。懵懂的人总归有好运。我把啤酒倒在杯中细细地品了一口,泡沫融化有回味,不过我粗笨的舌头和当时的精神状态无从判断它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啤酒。只觉得它和所有比利时啤酒、比利时人一样,在质朴的外表下隐藏着丰富而细腻的味道。
三
红色光源影影绰绰,凌晨两点,年轻人抬着手中所剩无几的啤酒在空无行人的街道互相对视,寻找答案。友人点了一根烟,暗示我看向街角的另一边,那边有位男士戴着棕色格子鸭舌帽,正在点一支烟,金属盖子合上“咔”的一声的时候,他正好也看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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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ng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4-18 20:1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