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上的废墟

Venezuela es honor, esperanza, juventud, coraje y constancia.

一 来到另一个世界

法国航空班机降落西蒙·玻利瓦尔国际机场时，机身从海面转向山谷，眼前出现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平房，让我回想起墨西哥城漫山遍野的贫民窟。26个小时终于过去，我即将初次踏上南美洲的土地。

北京-巴黎-加拉加斯是中国人前往委内瑞拉通常乘坐的航班线路，但此次前行的第二程却少有中国乘客，不知是因为年关在即，还是因为这个拉美老盟友已经失去了它的吸引力。

很少人知道，委内瑞拉（Venezuela）国名的来历是“小威尼斯（Venezia）”。飞机邻座刚好是一位威尼斯人，听到这个冷知识，她表示“但这俩地方一点也不像”。

从廊桥走进机场，扶梯顶上的灯忽明忽暗。入关通道的长廊上写着“委内瑞拉是荣耀、希望、青春、信心和恒心”，而再往前走，则是“委内瑞拉是拉美收入分配最平均的国家”、“委内瑞拉是世界上教育入学率第五高的国家”两块标语，标语下写着“根据2010年统计数据”。

“你来委内瑞拉做什么？”海关人员打量着我一周前才签发的公务护照，我也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以员工的身份，因公出国。一切都不同了。“工作，我是xx公司的项目经理。”这年头，大家都是经理。

机场前往市区车程约半小时，途中会经过大片的贫民窟，这里也是加拉加斯犯罪率最高的地区。贫民窟与阿维拉山同进退，最终在谷地消失，由市区上了年头的摩天大楼取代。

二 生活中的魔幻现实

加拉加斯拥有宽阔的街道和大量高层建筑，但很明显缺乏维护，整个城市给人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一切都不再崭新。我们的住所和办公楼也是一样，青苔和黑斑默默地见证着这个国家的起起落落。 来委国后最满意的一点，个人觉得是首都的气候。加拉加斯位于阿维拉山的重重包围之中，虽地处赤道附近，但四季凉爽，常年气温20度左右，可能是委国气候最宜人的城市，西班牙人当年把这里作为殖民统治中心不无道理。

办公室窗外的景象

说到西班牙的殖民统治，拉美许多国家的首都都有老城区（casco viejo）或历史中心（centro histórico），保留着当时西班牙兴建的宗教和行政设施。加拉加斯也有这么一块地方，但经历拆迁、疏于管理，目前已丧失原貌。因此，就城市面貌而言，加拉加斯完全没有古朴的一面，你看到的不是泛黄泛灰的大楼，就是杂乱无章的平房。

委内瑞拉的饮食较为多样化，最具代表性的食物是arepa，一种用白玉米制成的小饼，常与肉糜和奶酪一起食用。拉美地区普遍种植的香蕉和黑豆常常入菜，而东南亚人爱吃的木薯在这里也很流行。

加拉加斯拥有较为完善的地铁系统，共有五条线路，但公司出于安全考虑，不允许我们乘坐。我想起之前在另一座拉美都市墨西哥城生活时，总是乘地铁到我想去的地方：Zócalo是宪法广场，Insurgentes是玫瑰区，Roma有全城最棒的酒吧，Coyoacán有弗里达的蓝房子......我也想去加拉加斯的博物馆和艺术宫，但我竟然连去老城区转一圈的机会也没有。公司的考虑不无道理：这座城市因为经济萧条和政治动荡，已成为犯罪滋生的温床，而地铁是实行偷窃的绝佳场所。

我们住在加拉加斯相对来说最好的区域，附近有许多写字楼和酒店，但每周都有停水现象，为此我们不得不自备水泵储水。我已经出差去过委内全国的好些地方，情况只有比首都更糟。许多民众必须从垃圾堆里捡食度日，更多人选择了逃离——逃离到不是委内瑞拉的任何地方。

三 石油富国的迅速崩塌

在委内人的口中，当然也在各种媒体的宣传中，这里曾经是一个富裕、高福利、幸福指数极高的国度。委内瑞拉是世界上石油储量最多的国家，甚至高于沙特。但是，其石油多为重质原油，开采成本高，因此受国际油价起伏影响较大。石油价格高企的那几年，查韦斯通过各种手段促进国有化，把石油生产向国有资本集中，基本消灭了私营经济。同时，查韦斯向中下层民众发放大量福利，取得了极高的支持率。他公开宣扬反美立场，筹划和领导了一系列区域组织，让委内瑞拉逐渐成为南美乃至整个世界的焦点之一。

但是，委内瑞拉彼时的富裕不是可持续性的。这个国家似乎中了“资源诅咒”。我的一位老师曾说过，如果查韦斯当时把石油美元用于发展工业，而不是一味地发放福利，委内瑞拉现在不会如此艰难。油价大跌是一方面，美国制裁也是一方面，但委内瑞拉的产业结构实在是太单一。去超市里看，连面粉、饼干、牛奶这些最基础的食品都是进口的；这个国家，似乎除了石油什么也不生产——而开采石油也需要外国技术。出差的时候，一路上许多田亩荒废，同事说：这要是在中国，早不知道围起来种什么东西了。

有的时候，周末我会到委内瑞拉最大的商场Sambil逛逛。这里的手扶电梯有半数是坏的，只能当作楼梯走。许多品牌的门店已经关闭，剩下的商品价格也不比中国低。

自马杜罗上台后，委内瑞拉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恶性通货膨胀。2018年，委内人全都是百万富翁，商场里的衣服鞋帽都是一亿起步，纸币买不到同等体积的卫生纸。委内瑞拉目前的货币是“主权玻利瓦尔”，简称主玻，是由2018年废除的“强势玻利瓦尔”以100000:1的比率兑换而来。现在1美元大约能兑换3000主玻，而委内瑞拉最低工资标准约为20000主玻/月。

一家平民餐厅的菜单

最低月工资两万的情况下，在餐厅随便吃一顿都得人均一万。委内政府每月会给国民发放基本的生活补助，但仅仅是能让人们不饿死罢了。大批委内瑞拉人逃往邻国哥伦比亚，或经由哥伦比亚再前往巴拿马、厄瓜多尔和秘鲁。当然，更有门道的人会选择美国和西班牙。目前委内全国人口已有10%逃离了祖国，是二战后最引人注目的非战争迁徙运动。

泡面是委内人心中的“美食” (delicia)

每次请委内人吃饭，都能察觉到他们发自内心的高兴，而且和同事说的一样，“不管你点多少，他们都能全部吃完”。这话说出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们要赡养老人和子女，收入不能支持他们外食，能在餐馆吃一顿饭，可能是他们一周中最快乐的时光。很多委内瑞拉公司的工资是一周一发，而且是周四发。因为委内瑞拉转账到账较慢，如果周四不发，周五晚上委国人就没有钱吃饭，更别说周末两天了。

用已废除的强势玻利瓦尔制成的背包

我的一位委内朋友跟我说，他们tenían todo（曾经拥有一切），政府每月发放的物资就超出所需，工资收入可以随意挥霍。当时1美元只能兑换4强势玻利瓦尔，委内人去美国和欧洲度假完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仅仅不到十年，这个国家曾经的辉煌就灰飞烟灭。我们管Venezuela叫委内“瑞拉”，听起来就像西班牙语的“ruina”（废墟）。这是一块成也石油、败也石油的黑金废墟。

四 委内瑞拉的荣耀与希望

车行驶在加拉加斯宽敞的街道上，时不时能看到玻利瓦尔、查韦斯和马杜罗的画像。委内瑞拉国名的全称是República Bolivariana de Venezuela（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许多街道也以玻利瓦尔或“解放者”（libertador，玻利瓦尔的称号）命名。

查韦斯重塑了新世纪的委内瑞拉。他将这个国家彻底左转，连国徽上的骏马也从朝右改为朝左跑。他在任期间，委内瑞拉实现了经济快速增长，而查韦斯政府也为国民无偿发放了大量福利，贫富差距缩小，社会治安较为稳定。我认识一位委内老人，还说“有些怀念查韦斯在的时候，他给我们普通民众真真切切地带来了好处”。

但2012年起，查韦斯模式的弊端逐渐显现，最终在马杜罗继任后大规模爆发。时过境迁，委内人对查韦斯的评价也经历了一些变化——有一次我去政府部门办事，墙上赫然写着“本办公室禁止谈论查韦斯”。

“查韦斯，永远的领导者”

“Chávez vive, la Patria sigue”，“查韦斯并没有离我们而去，祖国一如往昔”。马杜罗多次声称自己是“查韦斯的儿子”，甚至有次演说提及“我梦见查韦斯变成一只小鸟来找我”，引起国际社会哗然。

出于自身立场，我们在委内瑞拉从不发表任何政治言论。而我遇到的委内人，倒是经常谈论马杜罗与反对派孰是孰非。2019年1月23日，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反对派终于来了招狠的：国民议会议长胡安·瓜伊多（Juan Guaidó）宣布，18年委内瑞拉总统大选非法，不承认马杜罗总统身份，自己即日起担任委内瑞拉临时总统。这是反对派有史以来最大胆的一步棋，但出人意料的是，委国并未出现大规模混乱，查韦斯和反对派的态度都很强硬，但双方却保持着微妙的和谐。

“委内瑞拉是荣耀、希望、青春、信心和恒心”。回想起这句话，再看到眼前游行的人潮，感慨万千。我作为一个chino，一个初来乍到外国人，能为委内人民做的事还是太少了。这个国家的前途，需要它自己的国民作出选择——毕竟我走在街上，还是经常被人叫作“chino”（中国人）。

这是一块被上天眷顾的土地，资源丰富、物产丰饶，山川、平原与河海一样也不缺，处处是良田与天然渔场，更别提随便一挖就源源不断的石油财富。一手好牌打成如今这般惨况，令人唏嘘不已。我不想提出什么政治观点，也无权指责委国的任何人或事；只是在这里切身地生活，我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这里的一切都像马尔克斯或鲁尔福的小说中一样，荒谬而如此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