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花园的来客》自序
【感谢出版社和《花也》杂志,有将我以前的专栏文字出版的意愿。无名如我,又是小众题材,出版的困难远超我想象,但欣慰于已发表的文图还是有读者喜爱。以下为自序。】
《阳台花园的来客》自序:以生命照耀生命

我的世界,眼睁眼闭,都是花开花落。十六年前,手捏血汗钱凌晨两点发着烧顶寒风在售楼处排队数小时,只为购得而今所住的四楼房子,因为,它有南北两个阳台,可多种几盆花。能力有限,更适宜花草的露台庭院不可得,便自足于小阳台吧。当时被朋友笑说,好看的花园都是杂志里的图画,而况你这不接天不连地的小阳台,弄不成气候。而今多想请她来家,看我满阳台的风景。
由于先天免疫缺陷,自幼病弱不堪,终日不离药丸,小小年纪便经历手术的折磨。在除了收音机,没有任何电子娱乐方式的时代,又处于远离都市的山区,对我百般疼爱的父亲,想到的能让我欢娱的最朴素方式,是利用一切业余时间拉着我的小手步入自然。每个周未,总会有我们一大一小的人影晃动在阒寂的山道河畔。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中期,出生并随父母生活在秦岭南麓傍山临水、宛如仙境的部队大院。远山的积雪头顶的天汉、螽斯的死亡知了的羽化、矿石的结晶残旧的碑刻、地震的震撼山洪的惊涛……去上学会在楼梯上邂逅绿尾大蚕蛾,楼下泥路印着狐狸的脚印,屋后会传出猫头鹰的夜半摇滚,幼儿园院子里会刨出粗过拇指的巨大毛虫,山溪遭遇的齿蛉幼虫,高寿的古橘树、臭椿树身上奇形怪状的树胶……在在都是我的开蒙教材。有年夏天,母亲焦虑制止的嘶喊没有拽住我奔向一只奇异的河边卵石,直到我站定,明白了它是什么:一具婴儿光裸的小尸体。那晚在清晰得惊心动魄的河水訇然流动声中失眠,所有的触动,被多年后读到的一句古人的话深刻概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于大千世界中,微渺不堪,忽然而已。万物,方生方死,有灵且美。自然的宏阔苍茫、诡异神秘、旖旎绚烂和沉郁顿挫,敏于感受其中,令我由畏生敬,并天然地迷恋一切融于自然的人文艺术和生活方式,园艺,必是至爱,也因此从童年起便有了这样的园艺观:花草从来不是家居生活单纯的有机装饰物,而是自然中的生命。这成为后来一切观察和书写的前期铺垫。
已经忘了哪年,在江苏观鸟会论坛“自然观察”栏目,发了题目为《阳台来的小客人》的帖,简单述及在养花的同时,偶遇非人类小客人的趣事。区区数百字,十几幅非单反拍摄的简陋图片,却被评为“精华帖”。接着厚脸皮主动联系学校,再以这一题目进行公益性讲座,某次,在某小学因校方只给我二十多分钟的可怜时间,本有些失望,却意外地被孩子们的激情彻底打动,整场讲座互动极为活跃,迟迟无法结束,最终被老师客气地中断“请”出了教室后,依然被一堆孩子长时间围堵在学校不断追问。
然而这些最初的鼓励,并未成为有意识地系统观察、记录和书写的动力,原因之一是自己虽在栽培技术和园艺造景方面很自信,但毕竟是未接受过生物学系统教育的人,对花草之外的生态知识相当肤浅;原因之二是自感花草与其它生命互动这一角度十分小众,一直有花友对我拍摄的各类虫子有“恶心”、“恶趣味”、“变态”的差评。直到遇见上海的出版人尹晓冬女士。当时她正关注自然和有机农业,力邀我将“阳台来客”的主题写成书,可以先从专栏写起。当我叹道“这个角度关注的人太少,写了有谁看。”尹斩钉截铁地反驳“你不写更没人关注,只要你写就有人看!”好吧,心一横,答应了。十分感激尹老师牵线搭桥,以及上海《好孩子画报.芝麻开门》杂志主编叶凤春女士的鼎立支持,2015年3月,《阳台小客人》专栏开张,一写就是近两年。本书的二十篇文章即以这部分专栏为主体,以及后来为南京《科学大众.博物课》杂志和《花也》杂志的两篇文章集合增补而成。
由起初担心小小的阳台花园来客有限,没有足够素材撑起一个需要持续书写的专栏,对每篇的选题也完全没有路数,到最终发觉根本写不完,这些来客们好似带我进入了爱丽斯的兔子洞,在层层递进的探究中呈现的生灵世界竟如此深邃、浩瀚、神奇,区区小阳台的普通盆花们,带来的看似不起眼的客人,为我上演了一部震撼的永无完结的生命连续剧。然而零散碎片化的随性观察记录片段,用专业知识进行系统提炼,从感性的情怀进入严谨的科学性求索,这一过程简直是扒皮抽筋敲骨吸髓般的折腾。因为牵涉的知识面广而杂,严重“信息过载”多次“死机”,越写越觉得当初接这个活儿是自以为是,越写越自我质疑。曾因园艺水平而自豪的我一切归零,成为一名向自然求学问道的高龄小学生,利用一切网上网下交流学习的机会,报名参与多种科考志愿者培训,用各种途径自我提高,然而对许多现象的解释和物种辨识问题仍无法解决。特别是物种辨识,无法由图片来下定论,而况初期拍摄的图片,因无经验,常常不能提供关键信息。有时我咨询的同一专家在同一天对同一张图会有两种说法,不同的专家、达人有不同的看法也是常事。所以花园来客们的名称相当多是科属名,比如 《开门见喜》中的所有蜘蛛都不是具体的种名,多数仅到科名。因我的孤陋,定种实在困难,不得已只能如此粗糙地表达。有张颇为魔幻的菌类图片,微博求助两位大神,他们讨论的留言多达几十条,最后以“疑似菌索”作结。“疑似”在文中是常用词,可见我对自然常识有多无知,有太多不确定。由衷感谢被我反复打搅、知无不言的老师们,他们中最小的才十四岁,原谅我无法一一列出姓名。
“微小”是描述花园客人们的高频词,这些小家伙身上的大学问为我上了一课又一课,跨度长达十几年的花园自然观察,由最初仅好奇“这是什么”到对其行为和生活史的追踪,到探究与人工培育的植物间的相互关系等等,对我最大的改变是,颠覆了我对园艺观赏的认知,花园并不仅止于对花草的视觉审美,生灵之间的交相辉映彼此互动才使园艺的自然美表达得更饱满生动。每一种生命在自然中都有它的生态位,都有各自的存在价值。
在《阳台小客人》专栏书写中,我将客人也拓展到无机物雨水。《一滴水》一文,将花草被滴入的雨水滋养,夏天叶片上会出现吐水的神奇现象,部分昆虫口器反复吸吐水珠的神秘行为等等串联起来写,自以为挺有趣,该文也确实被许多读者格外喜欢,但却出了严重差错。在专栏已结束两年后,因为好奇花朵的花蜜的分泌,查阅资料时,突然读到关于 “花外蜜腺”的解释,猛然在脑际与《一滴水》中为“吐水现象”所配的图关联起来,心中一惊,图片中葫芦叶与叶柄连接处疣突上的水珠,更大的可能是腺体分泌的蜜珠,而不是吐水孔吐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夏季在这一微小突起处四周会出现煤污病。问教于顾有容博士,肯定地被告之“是腺体”。当初的专栏文章,而今再读,误人子弟的错误实在多,脸红不安,深深自责,诚恳道歉!虽在此书成稿时对原文做了大量纠错校核,仍惶恐一定会有错谬存在,欢迎读者吐槽和匡谬。另外,学术界对物种的分类和命名也一直在变化。《阴暗的世界》里的蜈蚣与蚰蜒,写专栏时是按“多足纲”介绍的,其实就算按以前的分类,更准确的说法也应是“唇足亚纲”,但而今“多足纲”已升级为“多足亚门”,“唇足亚纲”变为“唇足纲”,本书已据此修订。本书在对昆虫的表述中,幼期虫态除了俏皮地称为“宝宝”,还有术语的使用:完全变态的叫“幼虫”,渐变态的叫“若虫”,蜻蜓目和蜉蝣目的叫“稚虫”,但目前学术界对此争议很大,并未形成定论,有学者认为应统称为“幼虫”,我考虑再三,认为这样的名称区别,至少可让和我一样并非生物专家的读者明白,这几类昆虫成长过程的形态变化是有差异的,因此不再改动。还有太大的遗憾是,受限于篇幅,仍有大量来客、美图和故事没能分享。有只蝙蝠曾在阳台短暂出现,想写入《那道黑影划过》,但这篇以鸟为主题的文章已经很长,实在不知如何插入这位稀客,最终没有写它,实属可惜。《水陆两栖的小飞机》里水虿的羽化图片,是以附件的形式展示的,并未纳入正文,是因为水虿捞取自家边因地产开发即将填埋的野塘,我不想因此造成可随意去野外抓取野生生物来养的误导,水虿的来源在附件中也作了说明。因是从我的园艺生活的角度写就的此书,花园中本土植物对生态多样性的意义也是我当下关注的课题,所以利用野采的种子繁育植物,写入了《饰草》(也含有捡自工地挖掘机下的断根、绿化带园丁清除的野草),文中着重强调了不可野外直接挖取植物。我作为普通花友,许多篇章写到了对小生命由误解到了解的认知转化,比如盆土中的石蜈蚣、会跑的垃圾堆竟是草蛉宝宝等等,希望读者们特别是花友们读来亲切接地气。难认及少用的汉字都标注了拚音,文字尽量通俗明快,希望这是一本适于亲子阅读的书。可以不屑我文辞粗浅,但请对我记录的“微小”的它们,能心存尊重。莳花弄草时,能多一个观赏视角。
在专栏写作接近尾声时,知晓了生于1647年的德国女画家梅里安(Maria Sibylla Merian),她对昆虫生活史的观察并将植物与之共绘一图的独到画法,直到当代才获重视。好想与她来一次深情的穿越式握手和拥抱,梅里安自此成为我困厄时的精神偶像。同期阅读了美国园艺作家Nancy Bauer的《The California Wildlife Habitat Garden》(《加利福尼亚野生动物栖息地花园》),她对花园中植物与其它野生动物间复杂关系的考察、家庭园艺造景中对野生动物的考量,与我何其合辙。当Douglas W. Tallamy的 《Bringing Nature Home》(《将自然带回家》)、John Lewis-Stempel 的 《The Wildlife Garden》(《野生动物花园》)捧读在手,我明白了,“the wildlife garden”(我将其意译为“野性花园” )在现代园艺中并不是一个流派那么简单,而是当生态成为人类的重要议题后,园艺的必然趋势。
中西方论及花园,最多的空间是庭院或屋顶露台,而中国的国情决定了,城市中和我家一样嵌入钢筋水泥高楼中的阳台花园,才是更多的家庭园艺样式。所以,希望我关于阳台“野性花园”的园艺实践,能为广大在阳台养花的同好们提供新的思路,也能为高层建筑的立体生态绿化提供些许参考。
植物们取悦于人类的千姿百态,本身就是在其漫漫演化进程中,不断与其它生命协同进化的结果。愿万物并育,多样纷呈,让我以《葫芦娃的故事》里的一句话作结语:以生命照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