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千禧年,梁朝伟对着吴哥窟的树洞说话的那个场景,堪称华人电影的经典。但讲真,当时的我并不大理解这个动作。每个成人大概都是需要树洞的,这是长大以后才慢慢懂得的。
这几天一直在回忆小时候的事,一张张鲜活的脸,都变作相机里的底片似的。有一些人,还在身边,还有一些,已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
我不得不想到了艳姨。
“阿晶,做女人真的太苦了……”初中时的某个夜里,在宾馆的标间,我和她躺在各自的床上,房里一片漆黑,似乎都能看见她满脸泪痕的样子。
艳姨是钢厂出了名的美人,在父亲供职的宾馆里当服务员。小时候我总觉得,这间宾馆里大概聚集了厂里所有最标致的年轻人。但艳姨绝不仅是长得好看而已。
初识艳姨大约是在小学四年级,那时的她好像也才十八、九吧,刚和小计谈朋友。小计是父亲的司机,退伍转业分配来的,不是本地人。某次厂里开大会,担任礼仪小姐的艳姨站了半天后体力不支晕倒,这么一晕就闯入了单身汉小计的视线。
小计身材矮小、干瘪,看上去就不像个当过兵的,和艳姨站在一起总有种不相配的感觉。那个年代的司机,但凡有心,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都可以跟领导往来密切。小计就属于这类有心人。那时父母都一心扑在工作上,艳姨便常在周末带我出去玩。艳姨洋气爱漂亮,眼光也不错,我们在买衣服上眼光总出奇地一致。我俩都特别爱吃,小城里开新店啦,有什么可尝鲜的,她都会很开心的告诉我,那种开心真的是只有吃货脸上才看得到。某年生日,她送了我一个好大的玩具熊,还带我去小城新开的影楼拍写真。直到后来我念了大学,她还会拉着我去犄角旮旯里的小摊买热腾腾的铁板烧。当然,后来我明白,那是讨好领导的一种方式,但也深信,她对我的好,不全是出于讨好。
艳姨举止得体大方,在酒桌上从不说错话,喝酒也从不推托,很快就得到领导赏识,调去总厂董事会当了秘书。她就是那种,站在一堆服务员当中,你就是会知道她不属于那里,有时候甚至会有一种,小城也框不住她的感觉。她在我眼中也是不同的,不仅因为她聪明漂亮,更因为她有非常性情的一面,跟其他谄媚的脸不同。我见过她喝醉后痛哭,也见过她当着我们的面和小计吵架。
“我从小就告诉自己,以后绝对不能离婚。”这是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艳姨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这在当年的钢厂也算是“异类”,她和哥哥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就在那个夜晚,她向我哭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计对她不好,他不是那个她想要想托付终身的人。但她还是很爱小计,加之已同居了多年,各方面压力都很大。她也说她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像一个树洞。
在那之后不久,艳姨第一次消失了。随后传言四起,说她不安守本分,跟人跑了。而父母这边,对这件事总是讳莫如深。
大约过了一年,艳姨回来了。一头及肩黑直发,像极了学生。她告诉我,这一年她去了省城进修,结交过一个异性好友,但最后小计三番五次去找她,把她追回来了。
在那个年代,还没有直男癌这个词,女人们会称之为“大男子主义”。在这一点上,不知是否受到父亲的影响,小计对艳姨的态度的确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生活起居也常年是艳姨和她母亲照料着。所以当艳姨向我抱怨时,我是能够理解她的痛苦的。这些痛苦,也是我母亲的真实写照。 他们结婚了。接下来好几年,艳姨的肚子都没动静。直到我高三那一年,艳姨告诉我她怀孕了,因为身体的缘故,四处求医无果,原本她以为这辈子都要不上孩子了,没想到老天眷顾。她说她一定会好好爱这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受苦。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可是我的搜遍了记忆,都没有找到艳姨身披礼服的画面。她就这样生下了小晟。
再后来,我去外地念大学了。一年回家两次,她知道我爱热闹,也一定知道我在那个家多少有些不自在,每次都会打包我爱吃的菜来我家宵夜,我们几个人总是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偶尔抽上几支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她,眼里总流露出些许寂寞,不被理解的寂寞,就好像,只有我才能理解她似的。
不记得是工作后的第几年,过年回家探亲就没了艳姨的踪影。他们说,她跟厂里一个领导走了。对方二婚带着个女儿,艳姨为他生了个儿子。因违反了计划生育,这位领导被低调地调走了,去了南部沿海的一座大城市做了大学老师。艳姨被他要求不准探望小晟,不能和小晟再有任何来往。我恍然,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保护的孩子,终究还是舍弃了。
如今我习惯了每次回家都问起她,却再无人见过她。只听说艳姨会通过她母亲悄悄买东西给小晟。我想起某次打开许久不登录的QQ,看见艳姨给我发了条消息“阿晶,是你吗?”可惜已错过多时。待我再回消息,已如石沉大海。
小计后来的妻子,矮矮胖胖,也是同在宾馆工作多年的红姨。红姨人不错,女儿上了大学,她将小晟视如己出,照顾妥帖。有时饭局上见到小晟,已是青春期少年的他,脸上带着艳姨的影子。小晟话不多,总是很害羞。据说小计正为他早恋的事发愁。而小计呢,随着父亲的离任,调转了枪头,成了宾馆的二把手,往日的师徒情份,竟连上门拜个年这样的客套也省了。
回到1999年12月31日,那时的我,已经没了自己的家。那一天满怀着对千禧年的憧憬,我想要去看烟花。父亲一行人如往常一样喝了大酒,意兴阑珊。唯有艳姨,坚持要带我去。那夜的烟花,明明还在眼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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