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探》第三季:我和编剧之间,一定有个人脑子出了问题
一个问题,看完《真探》,你会记得什么?个人而言,第一季大概是Rust 所有丝滑的台词,以及两个角色在相斥相吸中对剧情产生巨大推动作用的时刻。
至于第三季,就目前为止,它所留给我的,是如同主角“失忆”一般的巨大困扰,以及一些零零碎碎有关时间与记忆的诗歌。带着这种困扰,寻找本季之所说与之所未说,也是写下本文的原因。

何为“真探”,以及我们如此热爱第一季的原因
相信有不少朋友和我一样,在第一次看完《真探》后,反复咀嚼剧集的原文及中文译名:真·探。
于我而言,这个简洁且双关的名字恰恰击中了故事的核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它何以能够从一众同样“优质”、“好看”的侦探影视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一部多年以后我们仍然愿意频频乐道、将它翻出来反复观看的剧集的原因:
侦探探案,所需背负的双重任务,一则是要与自己的内心作斗争,此所谓“真”(人物);二来是要在大环境下与案件线索做斗争,此所谓“探”(故事)。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剧集内在与外在剧情的驱动因。

在关于“真”的塑造上,我们都会注意到,Rust 与 Marty 围绕着案件所展示的性格与价值观,犹如一体之两面,相互排斥又相互影响,最终汇聚成为解决案件的关键。
经历过丧女之痛的 Rust 清醒、悲观,对待正义与“人之何以为人”有着一套明确的哲学信仰;拥有美好家庭又与周围人关系交好的 Marty 却似乎总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因此在偷腥过后,他在车上喃喃问 Rust:“我还是一个好人吗?”
借用影评人杰克·道格拉斯的话说,Marty 是“lies toothers,lies to himself”;而 Rust 则是“always know who he is”。也因为太懂自己,他将这世上的“幸福”看得太轻,因此甘愿选择自我流放,用痛苦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用 Rust 自己的台词解释再清楚不过了——在第一季第三集,当Marty 妻子为 Rust 介绍了一位对象,又被 Rust 敷衍对待后,对方打过电话来质问他:“这里有一些温暖的事物,为什么你不愿意尝试呢?”Rust 的回答简单有力:

因为各自的经历,Rust 与 Marty 都被困在某种困境里,按照剧作法则,此番种种,急需一场事件来将困难彰显、解决。终于,1995年击毙罪犯后,两人都度过了一段被 Marty 称之为“all things were pretty good”的时光。
但“Time is a flat circle”——我真的觉得这句核心台词不光是罪犯的犯罪哲学,更是编剧将故事推向高潮,让“真”与“探”、让那些丝滑台词与剧中人物、案件、主题融为一体的终极手法。
在两位主人公度过了平静美满的十余年后,那个桎梏着侦探的犹如“圆圈”一般的“困扰”又在生活的洪流中回来了:Marty 再一次带着自责之心偷情,Rust 则在经历了一段感情后继续孤身一人,拿案件麻痹自己。直到新的线索将他们再次汇聚。
只是经历了这一次,有一些什么根本的东西被改变了:Marty 学会了为自己的生活负责,Rust 呢?

如果说此前 Rust 的做派均可用尼采那句老话——也是第一季的海报宣传语概括:当你凝视黑暗,黑暗也在凝视你。那么此时的 Rust 显然在潜入黑暗、自我放逐后回到了冰山的表层——他将女儿的爱意看成了一种推动自己远离黑暗的动力,而非一块包袱:
当我陷入黑暗中时,有一些东西...那是一种在黑暗里的模糊意识,我可以感觉到,我整个人...在消逝。而在那黑暗之下,还有另外一种感觉,一种更深层次的感觉,很温暖,就像是真的一样。我可以感觉到,我知道,我知道我女儿在那里等待着我。那感觉清晰万分。我知道,我只要放手就行了,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但是我仍然能感觉到,她的爱意就在那里,甚至更甚从前。那一刻,只有她的爱意紧紧包围着我。之后我便醒了。
这些也直接撼动了他多年以来坚守的价值观:

至此,侦探真正完成了自我信仰的升级,化身成为“真探”。
第三季到底讲述了什么
我们不妨带着这样的思考方式来看第三季。毕竟无论是从氛围、语调还是叙事方式上,本季都回归到了系列伊始的感觉。
Wayne 显然并不如 Rust 一般能对存在主义哲学信手拈来,本季一开始,他就和自己的搭档无聊地坐在一堆垃圾旁喝着啤酒玩儿着射击,悠闲地讨论着对“嫖妓”一事的看法。他自诩读书不多,喜欢蝙蝠侠与银影侠,在见到女教师第一面后就毫不避讳地向其抛出好感。
试想,此等入世之做派,可不是第一季里马修·麦康纳会做出来的;而 Wayne 与搭档 Roland 的关系,也不像常规侦探故事中的模式一样,从“紧张走向紧密”,相反,两人从一开始就相互信任,关系还算不错。
由此观之,在主人公性格及其与周围人关系的塑造上,主创 Nic Pizzolatto 不想过于重复自己,大胆做出了一些改变。但让“侦探”蜕化成为“真探”的手法,绝不会变。
那么困扰 Wayne 的心魔,使得他在季终做出改变的砝码,到底是什么?这就要回到本季的主题:“记忆与时间”上。

年轻的 Wayne 说自己并不想回忆过去,可笑的是,他却用后半生来回忆过去。表象来看,他回忆的是儿童失踪一案始末,然而出于某种一厢情愿的猜想,我认为 Wayne 后半生努力回忆的,是他与Amelia 的关系。
两人因为案件而结识,因为案件成就/葬送了彼此的事业,最终又因为案件而分开,因此回溯案件的过程,就是回忆他与妻子相识、相知、相分离的过程。在第二集,当被儿子质问“我们是否在这件事上花费了太多时间”时,Wayne 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同样,这也是最后一集,Wayne 终于知晓了事件始末,却在驱车探访幸存者的路上突然失忆的原因。终其一生,一个年迈的侦探在最贴近真相的时刻抛弃了真相,那么他想起了什么呢?我们在 Wayne 的瞳孔中看到的,是他与妻子在酒吧私定终生的场景。

这段对话非常有意思,Amelia 的两个问句带有明显的、让对方“做出选择”的意味:
“你想吼我吗?你想让我吼你吗?” “你想让我离开吗?你想让我留下吗?”

如果——仅仅是如果,Wayne 在剧中被赋予的终极目的,是试图在回忆中反思自己与其他人的关系,反思自己“是否错把冲动当成自由,是否对心爱的人铁石心肠”,那么导致这一切的、在他性格中的弱点,或许正是他在面对选择时的犹豫不决。
面对妻子的质问,Wayne 选择用“做爱”规避谈话挽回两人的关系,与之呼应的是医院那场戏。
当搭档中枪,Amelia 关切地询问 Wayne 发生了什么时,我们的侦探表情中带着慌乱和一点点不耐烦,随即,他又选择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逃避现实中发生的可怕事件。巧的是,在这一幕之前,正是拾荒的印第安人逼 Wayne 做出了一场“你死我活”的选择。

而如果一定要为这个“弱点”找一个“由头”的话,我想大概可以嫁接到 Wayne 的越战经历上,正如 Rust 选择“与黑暗为伍”的原因是丧失爱女。
在最后一集的最后一分钟,当 Wayne 与妻子携手走出酒吧大门,下一镜——主创留给剧集的最后一镜,年轻的男人望向屏幕,缓缓走入黑夜中的森林。

Wayne 似乎是认可了自己经历的一切,看清了经历的一切,这“转身一幕”也不禁让人联想到第一集结尾,Roland 叮嘱 Wayne “天色已暗”(It's too dark,man),Wayne 满不在乎地回头摆了摆手,说了句“I dont care”,随即便走入树林。

好故事到底缺失了什么
不知以上解析各位看得累不累——我写得反正挺累的。老实说,在用八天时间看完八集剧集记了十几页笔记后,让我十分丧气、辗转反侧的,是我一直很难找到如同第一季般清晰的题眼。
正如前文多番所说,“光明与黑暗”、“丧女之痛与自我放逐”是第一季剧集的骨骼与血肉,是让人物与故事相互交融、在剧终之时形成完美闭环的至关要素。
它决定了这是否仅仅是一部“掉书袋”的剧集,Rust 是否是一个“耍嘴皮”的侦探,同样也决定了,八小时、八年过后,我们是否还愿意细细把玩其中台词,将它拿出来反复观看。
但当我们看完第三季,相信大多数朋友不会拥有如看完第一季般的体验——要么就是像我一样,艰难地罗列线索,写出一个将将能说服自己的“解析文段”。一个好的故事——无论它带给我们的观感是什么,至少它不应让我们陷入疑惑。
在查阅本季幕后资料时,我甚至发现Nic 在 ins 上同粉丝频频互动,逐一解释大家对剧情提出的疑问——其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但我认为,对于 Nic 这样的作者,对于《真探》这样的作品来说,如果一个至少是“认真观看了”的观众,连人物动机都无法解释,那么剧作本身就算是失败。
行文至此,或许可以打下一行自己都不太想说的话:私以为,第三季所“缺失”的,或许正是“真探”立剧之根本,一个鲜活的,层次分明的人物。

另外还有一点,或许是“时间与记忆”本身的主题太过宏大,或许是 Nic 急于重构系列之初的辉煌,在“探获案件”的过程上,第三季也多少给人一种“噱头多过实际”的感觉。就像“三线叙事”的手法一样,此中意义,“炫技”远大于“推动人物与剧情”。
剧中有一处十分酷炫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相互重叠的桥段:年老的 Wayne 在走廊中突然失忆,随即推开卧室之门,在门缝中看到了“1990年代”的自己。彼时妻子正躺在他身边,给孩子们读着《丛林奇谈》中的故事;镜头一转,床上的 Wayne 望向窗外,看到另一个意味深长的自己,再一转、一拉,我们发现这是“1980年代”的 Wayne正在手术室外望着玻璃中的自己。

通常来说,这样的一系列镜头是要发生在剧中人物内心发生巨大转变之时的:过去的我塑造了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影响着将来的我。
然而在找来《丛林奇谈》原文、苦苦思索这段台词的意味后,我实在看不出这段“重叠”镜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相同的技法也在最后一集用过,三个时代的 Roland 在车中重叠。
关于“受害者”与“环境”
回到开头的问题,看完《真探》第三季,我们会记得什么?若真说印象之深,女孩之母 Lucy 与女孩之父 Tom,算得上两位记忆犹新的角色。尽管在塑造核心人物上有所失利,但不得不说,Nic 真是用台词构建人物的大师。
相信没人会忘记 Lucy 在餐桌旁的那番自白——了了几句,Nic 就勾勒一个沉沦且自我作践,但对孩子拥有无限愧疚的母亲形象。

Tom 的形象也直逼人心,从刚刚失去孩子时一句痛彻无比的“如果你们找不到她请现在就告诉我,因为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到侦查毫无进展、希望离开小镇,“让自己变得不再有感觉”,再到最终寄希于宗教,三段之变化令人信服。
一个有意思的点是,在最初看到“信教后的Tom”时我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后来想清楚了,无论他与案件相关与否,痛苦令他无比真实。
能够看出,本季 Nic 花费了颇多心思在支线人物上,某种层面上,Tom、Lucy、拾荒者与独眼男人,这些人物既是受害者,也是案件的参与者、施暴者。无论编剧是否将这些人物织进案件的“大网”,让他们彼此发挥作用,仅就塑造手法而言,还是令人拍案叫绝。

最后,记述一则跑题的阅读心得。一直以来,《真探》构建人物之深刻,都会让我在读钱德勒或布洛克的小说时,在脑海中把主角脑补成“马修·麦康纳”那张脸。
但除了人物,Nic 还从硬汉小说中借鉴了什么,又改造了什么?直到去年读《再见,吾爱》,我发现了剧中一个一直被我忽略的重要元素:环境。
以下文段节选自《再见,吾爱》第五章,马洛造访一个醉鬼女人的家中,意图从其口中“套话”的段落:
我听到笨重拖沓的脚步声逐渐转移到了房子后面。
一品红的枝条还在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泥墙,侧院的晒衣绳隐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卖冰激凌的小贩摇着铃走近了……突然间,我对眼前的情景感到厌烦,非常非常厌烦。我拿起沙发上的帽子,打开纱门,走出了门口。
“环境”同样是《真探》系列的主角。路易斯安那沉重的雾气、低矮的山脉、沉郁的湿地、破败的郊区小屋同样饱含着表达欲。剧中的人们居住于此,改造此地,反过来,环境也会塑造人的气质。

最后的最后——如果说第三季确实让我“思考了什么”,我想借Tom 墙上的一段祷文最为合适:

祈求我能平静地接受我无法改变之事, 祈求我能有勇气改变我能改变之事, 祈求我能拥有区别二者的智慧。
From: 机核丨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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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万年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6-19 18: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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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su23Kaze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3-07 19:0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