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为下周四语文pre仓促赶出来的讲稿。想到在大教室讲台上发言后背发冷。)
今天是三月十四日。我不知道说起这一天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是国际圆周率日,国际数学节,还是爱因斯坦的诞辰?甚至你还未想到以上种种,脑海里盘旋的仍是上午刚刚学完,尚散发着余热的高数习题。今天,对于我们中的很多人而言,或许只是众多被理科算式牵绊的日子中并不值得注意的一个,或许又因为它与3.14这个人类数学文明里程碑式的数字的因缘而平添了一份特别。无论怎样,今天我想在大家的脑细胞为数字高速运转着的一天中为文字辟出几分容身之地。
说说我的题目吧。“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是黄巢的一句诗。大家也许摸不着头脑,它与我今天的主题有什么联系。然而我想先留下悬念,在分享的最后再做进一步的阐释。
正如大家所见,我今天要介绍的作家是李娟。我没有直接写出我的家乡是哪里,就我所知虽然这位作家已在文坛颇有名气,受到了包括王安忆、梁文道等文化名人的盛赞,但恐怕在我们的同龄人中她仍是一位小众作家。如果你对2017年全国三卷的语文阅读题还有模糊的印象的话,那么其实你已经初步认识过她了。
她就是来自我的家乡——新疆的作家,李娟。
一片土地,不光养人,还养文学。一个地方,拥有一个或两个卓越的文学表述者,是这块土地的福分。在关中,黄土高原拥有贾平凹和陈忠实,在江南,乌镇拥有木心,上海拥有张爱玲与王安忆。在人们的印象中,新疆似乎是文学作品很少涉及到的一片苍凉之地。甚至当我搜寻古诗中提到新疆的句子,却只能苦笑着止步于边塞诗人岑参笔下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这番古时沙尘暴席卷乌鲁木齐的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光景。幸运的是,如今李娟出现了。有人说,她的出现,就像当年的萧红一样,是天才的出现。李娟和阿勒泰的关系,就像萧红和呼兰河的关系。
李娟本人十分低调,几乎未出席过任何形式的宣传或讲座活动。连她的同乡我最初接触她的作品还是在冷冰冰的高中语文试卷上。我总认为把一篇文章出成阅读题,或者哪怕单是选入语文课本被逐字逐句肢解都是毁掉它的最好方法。然而即使是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点在卷面上审视李娟的文字,我竟然还是不可抑制地被她的文章里纯粹、澄澈的气息吸引。
李娟于1979年生于新疆,高中辍学之后,她和妈妈、外婆一起,在新疆阿勒泰深山牧区开着以游牧的牧民为主要顾客的半流动的裁缝铺、杂货店,跟着羊群转场南上北下,到处流浪,居无定所。牧区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根据气候、地形和牧草生长情况划分一年四季的牧区,不同的季节寻找牧草生长情况最佳的牧场放牧牛羊,赶着牛羊转场。李娟的《冬牧场》《夏牧场》等作品就是基于她的这种生活经历。

对于浩浩荡荡,甚至可以称得上轰轰烈烈的转场,李娟没有从宏观的层面像描绘风景画一样去表现它的场面,而是通过抓住她在平淡,艰苦的生活中邂逅的一个个可爱而朴实的人物和那些有趣的故事汇成点点滴滴涓涓细流。
在《冬牧场》里,她写地窝子里牧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哪怕生活在如此局促的地坑中,生活也绝不能马虎。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出发时还特意把九岁的女儿获得的新学年进步奖的小奖状带在身边,收拾好房子后,将其端正地贴在一进门右手边挂钟下的醒目位置,这样一来,前来做客的人们就会知道这家还有个优秀的女儿。虽然在荒野中,客人实在少的可怜。”你看,不管在哪里,都要认真生活。淳朴的牧民不懂什么大道理,踏踏实实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已经足够动人。

转场过程中,他们有时根本没有房子,只好搭起帐篷度日。帐篷下雨总是漏水,只好用塑料袋接水,李娟还甚为得意,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草原上刮起大风, 她们的帐篷被风掀开,妈妈和外婆一前一后在风中追赶,狼狈不堪。即便如此,她还是饶有趣味地写道:”世界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风,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的方向。我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我的心在原地挣扎,也充满了想要过去的渴望。”

在《阿勒泰的角落》里,她写她家的流动裁缝店的趣闻轶事:“我们还养了金鱼,每当和顾客讨价还价相持不下时,我们就请他们看金鱼。每次都成功地令他们大吃一惊,迅速转移注意力。在那时,当地人都还没见过真正的金鱼,只见过画片和电视上的。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最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妙曼地晃动、闪烁,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这样,等他们回过神来,回头再谈价钱,口气往往会微妙地软下去许多。 ”这哪里是做生意的心机,分明是她们的金鱼给当地人带来了窥探大千世界的窗户,满足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在《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里,她写静谧的北疆小镇喀吾图:“而在距这城市夜景无比遥远的那个地方,喀吾图的泥土村落仍在黄昏里低垂着双眼。在那里,牛羊永远走在尘土荡起的暮归途中,雁阵永远在明净光滑的天空中悠扬地移动。这时远远地看到郭大爷家屋顶上的烟囱静静地上升青烟。更远处是天边的第一颗星辰。”

正是这样朴实的文字,让读者有了一个暂时跳脱出眼下的嘈杂和纷繁世界的契机,仿佛随着印刻在纸张上的笔墨走近了作家笔下那些陌生却亲切的远方。
她写的内容并不局限于辗转跋涉的牧场生活。她曾到乌鲁木齐打工,做了一年多流水线工人。此后在杂志社做编辑,在广告公司作文案,作为公务员在行政机关工作多年,辞职后专业写作至今。她的散文叙述着她对日常生活中细微事物的体察和思索,平淡中流转出简单而诚恳的哲思。
《遥远的向日葵地》里,她写母亲来乌鲁木齐看望她,即将踏上归程时的一场离别:“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这时,车发动了。我赶紧下车,又绕到车窗下冲她挥手。就这样,又一场离别圆满结束了。最后的仪式是我目送这辆平凡的大巴车带走她。然而,车刚驶出客运站就停了下来。高峰期堵车。最后的仪式迟迟不能结束。我一直看着这辆车。我好恨它的平凡。我看着它停了好久好久。有好几次强烈渴望走上前去,走到我妈窗下,踮起脚敲打车窗,让她看到我,然后和她再重新离别一次。”

她写她略显幼稚的痴想:“在很多年的时光里,我的梦想就是能够在一家大型超市里打工。耐心地,用心地把小山似的一堆堆商品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要是有人问我:什么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啊?我立刻热情洋溢指给他看。我会对每一样商品的价格与性能了然于胸。我能帮助顾客们进行选择,确定自己真正所需的商品。那时,我一生所能有的最最强烈的成就感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吧?”

她写自己不如意的出租屋生活中热切的渴望:“看《猫和老鼠》时,每当看到杰瑞鼠小小的家,小小的拱形门,门边彩色的脚垫,破茶杯的沙发,四根火柴棍撑起小纸盒就是床(有时会是铁皮罐头盒),线轴的凳子,铅笔的衣架,还有小小的圆地毯,小小的落地灯……就饥渴地向往不已。对自己说:是的,那就是我想要的!连杰瑞都有自己坚固不变的家!虽然它的家只是在别人的家里开凿出来的一洞小小空间。每当我看到杰瑞坐在破茶杯的沙发里安详地看报纸,就满心强烈的攫夺欲啊……”

有人可能会说她的作品过分寡淡,说她缺乏发展的空间。的确,李娟没有很高的教育程度,她的文字有时浅白到仿若出自小学生之手。然而在众多靠华丽的语言、夺人眼球的装帧来博取读者关注的快餐式读物中,作为那一片简单质朴的土地的孩子,她无需藻饰、返璞归真的喃喃反而更加打动人心;有人给她冠以“阿勒泰的三毛”的名号,或是将她与萧红类比,可在我看来,她就是她自己,她一定不在乎、也不需要外界过多的认可和关注。有些性格烙印在一个人的血脉里便是终生不改的特质。
上周的课间,老师与我讨论我的分享内容,我很担心我的分享形式过于单一,完全无法引起同学的兴趣,老师启发我说她的作品有没有改编成什么影视作品之类。我惶恐地想,还真的没有。这下真的要成我单调的念白了。转念一想,她的作品中那些细碎而珍贵的生活片段大概只有文字才能承载,那种沉静和悠远是真实的画面很难传达的。唯独你品味目之所及的那些文字本身,并在脑海中构想出形形色色芸芸众生的过程,才能赋予这些她所记录的东西不一样的意义。
最初我仓促地定下这个主题,内心忐忑,我怕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大家可能不太了解的一个作家只会招致茫然和漠不关心的目光,况且文字清淡如她,三言两语很难向没有完整读过她的作品的人传达出她的精髓。但为了准备今天的分享,我重温了她的几部作品,再一次幸运地置身于那种熟悉的美好的境地。于是我想着,我还是要把她介绍给大家。我们的日子过得太快,世界也在努力迎合这种趋势,看电影、追剧都有了倍速,网购的物流朝发夕至,也许只有读书还是老样子,是一种慢到几乎要被时代飞转的车轮遗弃却从未丧失带给人心灵满足和治愈的能力的精神活动。
最后回到这个标题,“他年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其实这恐怕是有些不恰当的引用。黄巢写秋菊,说有朝一日,他要是当了掌管百花开放次序的春神,他将安排它不是在万物凋零的秋天,而是和桃花同在春天盛开。这或许与未受到广泛关注的李娟的境况有几分相似。我固然没有评价李娟的资格,却依旧想在这里说,李娟的作品可能小众,但我完全认为它理应在当下文坛最显眼的位置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