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背
母亲的背什么时候开始驼了?我不知道,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
发现这件事,是今天下午,她突然来我房里,兴高采烈的说,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一件很称心的棉衣。我听来她重点想表达的意思,其一是,衣服原本比较贵,她口才好才能把价钱讲下去;其二是想让我夸她穿那件棉衣很好看。我配合着她,催促她赶紧换上让我看看。换好后,她笑着看着我,小小的转了一个圈,面上竟然有些腼腆的神色,明明是想要被人夸奖的样子。
那是一件主色是梅子色的棉衣,上面隐约有一些小小的叶子点缀。母亲一直很瘦,真正的皮包骨的样子,尤其后来能眼见薄薄的皮肤与骨头之间,并未有多少脂肪存在。她一米六七的个子,大长腿,加上这件鼓鼓的棉衣,远远的看起来,轮廓有点像苞米杆子做的小灯笼,后面有弧度的那个部分就是她的背。不知道是衣服版型的原因还是什么,我突然发现母亲的背驼了。这才诧异,喜欢和我争论,什么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性格那么强,那么有主见的母亲,竟然开始想要讨好她的女儿。我不得不承认,母亲开始老了。迎合她的想法,说她穿那件衣服很好看,等她很满足的带着笑意离开我的房间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认真去想我的“朋友”,我的母亲。
其实,她进我房间之前,我早两分钟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许是身子沉重,每走一步地心引力都远远大于腿的机械抬高,于是鞋底和地面的来回摩擦声在两栋楼之间反复折射,到我耳朵里,就很响亮了,甚至有些刺耳,有点像指甲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她准确无误的转动门把手,打开门。想来是知道我在家呢。她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呢?一个星期,我总是只有不到五个钟头的时间在家。然后,我就看到了她的笑脸。皱纹在脸上鳞次栉比的排列,我看见,转过了眼神,嘴里说:“你过来,做什么?”
在我可以回想起的那部分记忆里,交织着委屈与泪水,与母亲关系的差,让我过份的关注着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命运。她打我,她不喜欢我,她总是偏向她的儿子。我就像不小心落在人间的石头,生命存在的意义莫不是仅仅来感受人间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与五阴炽盛,而求不得最苦。我想要很多很多很多关注,很多很多很多爱。
记得唯一的温情是,小时候,有了弟弟以后,母亲再没有抱过我。挑食的我,瘦的像个小猴子。有天走在路上,我突然兴致大起,撒娇让母亲抱抱。那个时候是几岁?也许是五岁,也许是六岁。只记得,母亲嘴里笑骂了一句“这么大的女子了也不怕人笑话”。然后就抱起了我。母亲个子很高,当她抱起我的时候,我突然感觉离地面很远,视线很开阔。我满足的是她终于抱抱我了。那个时候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铲子,抱着瘦弱的我还是有些吃力的。在她怀里有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以至于我总是觉得回忆里的那点暖融化不了她实际对我的冰冷。或者母亲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是女儿的我。
对童年的记忆,会不会因为长大而改变,而很主观?我认为不会,那些不是我想要的记忆。我想要的是我学习很好,我有人爱,我每天都很快乐。
少年时,父亲一直在外务工。因此家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母亲在操持。三个孩子的教育,农活,大家族里的争争吵吵。直到如今想起,才发现母亲走过的路多么辛苦。
我的家乡在北方,那个叫做黄土高原的一个小山村里。小时候,工业、商业、经济、网络都很不发达。母亲作为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工作的女人,主要围绕的生活不是锅台,而是地。到如今,我都不知家里还有多少田地,在哪里。而和母亲下地的记忆还有些许。五六岁或者更小的时候,和弟弟一起跟着母亲去犁地。不知道母亲哪里借来的驴。早上吃完饭,我们一路坐着驴车去地里。给驴架好犁之后,母亲就忙开了。我和弟弟就玩土,时不时的能听到母亲吆喝驴的声音,偶尔还有鞭打声。中午吃干粮,下午快做饭的时候再赶着驴车回去。夏天的时候饭不能放太长时间,就会带一些米汤和水。我和弟弟最喜欢地里喝米汤,地里喝水,似乎罐罐里的米汤更好喝,军用水壶里的水更甜。有时候太淘气的喝的半滴不剩,母亲就喝不到了。她辛苦几个小时,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短袖都打湿了,远远的骂我们几句就开始忙了。她的皮肤在一个夏天,会从米白色变成柿子橘,再变成棕色。有时候会晒的蜕皮,晚上回家会打来井水敷着,还自创的抹牙膏。胳膊和脖子经常是两个颜色。好在一个冬天还可以白回来一些。时间久了,从小时候到我们长大到现在,母亲白皙的皮肤,终于皱皱巴巴的像晒干的柿子,颜色也不再白皙。
干农活太多的母亲,手在冬天会皴的裂开缝,不断有血丝渗出来,像老枣树的皮。晚上手疼的睡不着的时候,会抹很多凡士林,然后放在火炉旁烤。一年四季的手都粗糙的不像样子。夏天,我和弟弟被蚊子叮咬了的时候,母亲的手覆在我们身上止痒,即使轻轻的搓着,我们都会觉得疼。
再大一些我还帮母亲背过苜蓿,担过水。而那个时候背苜蓿是因为山里有很多果子可以偷来吃。
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做饭,在炸了一口锅之后就放弃了。
这样的记忆在我上学以后便没有了。
再有的经常是小朋友的家长追着母亲告我状。理由多是被我打了。
年少轻狂的“恶事”,做的不少的,我就像一个野小子,猎过小鸟,偷过果子,打过小孩子,还从半山腰跌过,差点一命呜呼。因为无所畏惧,所以无“恶”不做,家里也被我搞的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整天和哥哥弟弟对战,而不管起因结果是什么,母亲总是说我错了。我察觉到了我的不平待遇。
后来,父亲回来了。这种感觉更甚。我突然开始害怕了起来。
听到亲戚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六爸六妈就是不喜欢小米”之后,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四溢。我生怕他们看到我哭,自己一个人躲到经常玩的石块场,从早上哭到下午,村里炊烟四起的时候。我想了一整天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小小的年纪竟然有了某种后来才懂的孤独感。
回到家以后,父亲看到我脸上残着泥土和眼泪的痕迹,整张脸像个掏炭工人,立马气不打一处来。隔着很远就把苕帚往我身上扔过来。我更委屈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见此,父亲就要扑过来打我,母亲扔下手里的擀面杖拦住了他。我就站着,也不躲,心里还想着“不如被你打死算了,总好过不被人喜欢”。我的哭声就像开始赶场子的唢呐,忽高忽低,在山里的村子里延绵不绝,鼻涕在鼻腔里占据上风,由不得和空气共同组成了一个奇妙的泡泡,然后吧唧一声在脸上炸开。我没有看到过何曾有小孩子哭成像我这样,所以也不知道那刻我的脸上是肮脏的多么丰富。也不管家对面隔壁的嘲笑声也许又开始了——这家人的日月过不下去了,娃娃天天斗争了。我就是要哭的让所有人知道,希望有人能看到父母对我的“恶”,希望能有人出来为我做主。年少的脑子是简单的,抗拒的。并没有等来救我的人,而是等来了母亲的一个巴掌。右边嗡嗡作响的耳朵,听到了母亲的骂声“也不怕你大你妈们笑话”,然后就感受到了脸蛋火辣辣的疼,感觉到了母亲常年务农满茧子的手的粗糙,感受到了从她手上转移到我脸上的面粉颗粒。我从大哭转变成了呜咽。母亲抓着我的衣服把我拖到了家里。然后我就躺在沙发上,继续开始了唢呐独奏曲。我还在奢望这时候的哭,还能作为一个筹码,让母亲安慰我,抱抱我,告诉我其实她是爱我的。
不,没有,这些没有,什么都没有。
饭熟了,她喊我吃饭,我不吃,继续哭。他们吃完饭,母亲收拾完,我还在继续哭。母亲过来,一巴掌盖在我脸上,左边的脸终于和右边成了难兄难弟,对称了起来,我不管继续哭。母亲给牲口喂完食,给鸡喂完食回来,我还在哭。终于,终于,我记忆史里,最黑暗的一天将要迎来高潮。
母亲手里攥着一根针过来,一边喊“你住嘴不”,一边将针刺在我的嘴巴周围,一边喊“你住嘴不”,一边将针刺在我的嘴巴周围,一边喊“你住嘴不”,一边将针刺在我的嘴巴周围,刺了多少下,我不记得了。我的心就像一朵花在慢慢的凋谢,失望如同片片叶子,一片一片一片落尽,然后死去。我哭的很麻木。然后针不断的落在我身上,我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声音哑了,长着嘴巴啊啊的哭,像个小哑巴。母亲累了就走了。我累了就睡着了。
再模糊有意识的时候,是父亲的脚踹在我身上。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是他喊我上床睡觉。我又开始哭了。他生气了,一把拉着我往外面扔。外面夜已经很了,黑的看不见手指,走了一百多米吧,扔在了坡下的水渠处,扔在了一个前几天村里传言有猫妖挖开的小坑前。我意识淡薄。躺在土堆里,想着,冻死吧,猫妖来抓我吧!
过了五六分钟,母亲过来拉我回家。
我躺在被窝里,慢慢睡着了。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只有我。
去年,遇事很多,感觉自己要坚持不下去了,有一次哭着向母亲控诉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悲哀的哭着说:“小米啊,妈怕把你打出问题啊,妈想叫你听话啊,妈把你也没办法了啊,连你也不理解妈啊!”她啜泣着用手扶去眼角的泪,这个动作,我似乎从小时候看到我长大,看到我快而立之年。
后来的我总幻想回头去拥抱一下那个小时候的自己。
如今的我,总想重新回到小时候去理解一下母亲。
看到母亲哭泣就烦躁的我,不听我说话就大声吼母亲的我,从来没有帮助过母亲的我,对那个以愚昧的方式爱着我的母亲多么残忍?
我撑着像白嘉轩一样不肯弯的腰杆,在母亲面前试图固执的告诉她,她错了。
我就是想让母亲知道没有好好爱我,她错了。
我长大了就是想听母亲告诉我,她错了。
母亲的头发白了。母亲脸上的皱纹用熨斗都无法烫平。母亲手上的茧子用剪刀也剪不掉。
母亲的背驼了。
是,我错了。
从过去到现在,母亲从未停止爱我,我也是。
可是,母亲的背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