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卡夫卡《变形记》的一点感想
“清晰、准确、平静的语调与故事噩梦般的内容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没有一点诗般的隐喻来装点他全然只有黑白两色的故事。”——纳博科夫
卡夫卡的作品大都运用高超的意识流、象征、寓言手法,把握主旨,领悟内涵较为困难。这篇他最出名的中篇小说则相对容易理解,其中对人性血淋地揭露,人的异化,个人之于社会、家庭关系的探索追问光芒永熠,在今天这个时代更具意义。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堪称小说中最经典的开头之一,马尔克斯读后惊叹道:“我的天,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原文使用的是德语“Ungeziefer”,意为臭虫、蟑螂,译本译为“甲虫”,很大程度地丧失了成年男子大小的蟑螂带来的想象和心理的冲击。 这是一个极其荒诞的故事,这也是一个极其残忍的故事。 “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而况无父子之泽乎?”——《韩非子》 亲人间血浓于水的感情在现实的利害关系前到底能保有多少温度? 在格里高尔变形后,他不仅成了一个常人眼中的怪物,也丧失了从前为人所具有的一切价值而沦为一个废物,一个累赘。他再不能为老板卖命工作挣钱养活一家人,还清父母的欠债,供十七岁的妹妹进音乐学院而美好计划也化为泡影。家计日益窘迫,晚年的父亲被迫重新工作,在银行当杂役;重病缠身的母亲仍要给陌生人缝制内衣;妹妹也不得不外出干活,整日操劳。这让格里高尔“羞愧与焦虑得心中如焚”。 家人们从最初的温存同情——妹妹每天很用心地照顾格里高尔的饮食;母亲拒绝改变卧室格局,因为这样会让格里高尔觉得“我们”放弃了他好转的希望,逐渐变为反感厌恶——父亲发现他从卧室里爬出来用苹果“轰炸”他,苹果嵌入背部留下伤口感染发炎,一直到死都未帮他取出;妹妹只在上班前匆匆忙忙地用脚把食物拨进卧室,手头有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对他愈发冷漠和粗暴。至此,家人们已完全将他视作“虫”而不再是自己的亲人。 最终,最爱他的妹妹对他下了最后的判决——“对着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得把它弄走。我们照顾过它,对它也算是仁义至尽了,我想谁也不能责怪我们有半分不是了。” “它一定得走!它就是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它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它是格里高尔,它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和这样的动物一起生活的,它就会自动地走开。” 面对家人的冷酷无情,格里高尔悲痛欲绝,彻底绝望。虽然他的外形变成了虫但他的心一直是一颗人的心,他很清楚自己给家人带来的恶劣影响和沉重负担,自责与内疚不断地折磨着他。妹妹下判决的那一夜,心灰意冷的他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至死,他依然“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 这个故事里谁该被指责呢?将我们换做是格里高尔的家人,我们会做得比他们好吗?人性因极度复杂而极具讽刺。我们说爱一个人,总愿意说爱的是ta内在本质的所谓灵魂,而对外在形式的肉体却唯恐他人觉己肤浅而常加以嗤夷,三岛由纪夫在《禁色》里说道:“这世界除了肉感没有其他的感动。任何思想和观念,没有肉感就无法感动人。”我将他的这段话做一个引申阐释——这世界根本不存在纯粹的脱离肉体的精神之爱。变成甲虫虽是不实际的夸张,但现实中并不缺乏类似的可能(毁容&伤残&高位截瘫),被这样不可抗拒不可逆的厄运车轮碾过之后,还有被爱的可能吗?这世间,究竟存不存在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