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之无名:2
在陈兴盛的父亲陈泰真死时,他们家一共养过六百头牛,一万六千头猪,二万八千只羊,鸡鸭鹅更是不计其数。自从登上马来半岛的巴生河港口,家中所有被养殖过的牲畜和家禽,都被母亲林延芳登记在每一年的收支账簿上,数目非常明晰。一本一本的日记和账簿,都是母亲林延芳学习识字读书和会计记账的副产品。多年以后,在吉隆坡为民主党募集革命资金,当陈茂儒翻看曾祖母林延芳的日记和账簿时,才看见和感受到祖辈的辛劳和血泪,对曾祖母林延芳的毅力和能力惊奇不已,很难相信日记和账簿出自一位枯瘦的老嬷之手。当陈泰真夫妇登上马来半岛的泥泞河口时,“得利号”红头船在海面上整整漂浮了37天。一个多月时间,在颠簸的红头船上娇俏结实的林延芳不时呕吐,却时刻在船上有说有笑,她在施芷彤的父亲施正吉的指导下学习识字读书,仿佛呕吐的是他人,不是自己。林延芳乐观开朗,她坚毅性格影响每一个过番人,船上所有的过番客都认识要强的林延芳。正是在红头船上,施正吉注意到陈泰真夫妇。很快,他们成为知己。
夕阳西下,三桅四帆的巨大红头船在海面上拉出长长的孤独身影。在南海辽阔无垠的水面上行驶,无依无靠的“得利号”红头船,却渺小得像一片枯叶。所有过番客满怀希望追寻一个遥远的未知,把故乡揭海抛在身后。陈兴盛就像他那未曾谋面的父母一样,带着雄心壮志也夹杂着忐忑不安,追随他们的脚步走出家乡、走向海的另一边。红霞塞满苍穹,湛蓝的海面披上一层一层的面纱,逐渐朦胧。再暗,就要夜了。烟波浩渺的南洋展露出处子般的宁静与美好。文质彬彬的施正吉一身长衫,每日这个时候总会在船头的甲板上拉起如痴如醉的二胡。弦的每一次振动,都在讲叙主人不得志的悒郁。清瘦的施正吉中等身体,既不高也不矮,布鞋青衫,一根长长的辫子梳得闪闪发光,但掩抑不了他脸上的失意。船越往南走,曲子听上去越沉重。他总是皱着眉头,快速绕开赌博的人群。谁都看得出施正吉与众不同,悠扬的乐音与赌博吆喝总显得格格不入。刚开始,船上的过番客都误解陈泰真。所有人都认为,陈泰真是施正吉和林延芳的仆人。在揭海码头登船,施正吉背着二胡,提着行李走在前头,娇小俏丽的林延芳空手走在中间,和施正吉宛如天生一对,人高马头的陈泰真像个傻憨的苦力,他前胸后背挂着两只木箱,两只粗糙的大手提着两只特别巨大的木箱,双侧腋下也夹着两大袋行李。三人严然组成一幅夫唱妇随仆从跟班伺候的画面。像一头水牛雄壮的陈泰真魁梧奇伟,行走如风,船上的木板被他一双巨足压得颤抖。巧的是,施正吉与陈泰真夫妇同舱。在陈泰真面前,舱门显得低矮狭小,他半蹲着侧身挤过舱门,壮实的胸肌和背肌把舱门挤得嘎嘎作响。那一刻,施正吉刚好放下行李,回头看到陈泰真侧身挤过舱门。那是施正吉第一次见到陈泰真,他着实大吃一惊。因为陈泰真长得像个神灵,脆弱的舱门被他挤得爆裂,宛如要把舱门撕开。黝黑雄浑的陈泰真像一只巨大的黑猩猩挤过舱门,本就昏暗狭窄的船舱因陈泰真的到来而显得更加狭小、压抑和闷热,仿佛空气都被陈泰真挤出船舱而缺氧。
“天啊……”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面容清癯的施正吉张着大大的嘴巴,久久没能合上,脸夸张得有些扭曲变形,“如果你是从天庭下凡的神,你一定是使用宣花板斧的巨灵神。”在施正吉以后漫长的一生中,他阅人无数,各种肤色的人虽有高矮胖瘦之别,却无甚奇异之处。陈泰真最特别,被施正吉私下归入神迹之列,属于志怪小说中的人物,只适合出现在《搜神记》那样的书中上供人膜拜。暮年的施正吉每当看到陈家的子孙,总会勾起对陈泰真的思念。在陈泰真有生之年,他总像一堵巨大的墙,挡在所有华人身前。陈泰真是他见过最高最大最重的巨人,红毛碧眼的洋人在陈泰真面前也显得渺小。娇小可爱的林延芳像只小鸟,依恋在陈泰真身旁,头部只到陈泰真胸口处,她显得更娇更俏更迷人。
“神……神你个经,”充满爱意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延芳,陈泰真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神哪有过番的?那是神经病,不是神。”率真直爽的陈泰真一向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大惊小怪,他从十五岁开始,已经见过太多大惊小怪、小题大作、大呼小叫的陌生人。对面前弱不禁风的施正吉,陈泰真还算客气,毕竟他看上去清净峻峭,手无缚鸡之力,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像个长年坐在书斋中的先生。
“请不要见怪,”伶俐的林延芳赶紧为丈夫圆场,说些客套话,“陈泰真是个粗人,只会做些农活,请你不要责怪。”聪明的林延芳早习惯站在陈泰真身旁讲些客气话,但谁敢对一头雄狮不满呢?虽没有读过书,但林延芳懂道理,讲道理。她坚信多一个朋友便多一条活路的道理。更何况,斯文的施正吉看上去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不像奸滑诡诈之人,更没有嘲讽陈泰真的意思。
“我不是见怪,我是见神了!要是你读过干宝的《搜神记》,便知巨灵神是传说中劈开华山的河神。”来不及整理行李,施正吉立即打开一只木箱,在满满一箱书中翻出一本泛黄的古书,快速把《搜神记》打开,翻到印刷有巨灵神插图的那一页,递到林延芳面前,请她仔细观看,“泰真!真是人如其名啊,绝好的名字。泰真者,宇宙之元气也。”
“不用看了,我们不认字。”眼睛却一直盯着书页上的巨灵神图画,林延芳并没有接过书,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知,瞬间赧颜羞色,脸一下红到耳根,对遥不可知的未来更感到可悲的无助,要是识字该有多好啊。 话刚出口,林延芳便后悔。 插画上,巨灵神被描绘得比华山还要高大,正在用双手将华山撕成两半,就像舱门被陈泰真挤得叮叮当当地颤栗。陈泰真确实长得像《搜神记》插页上的巨灵神。
“宝刀赠英雄,这书就送给泰真了,算是我们交朋友的见面礼。放心,里面有许多图画,看图也能猜出故事。”施正吉拿插页在陈泰真面前晃了晃,不由分说把书塞到林延芳手中,他把陈泰真的出现当神迹看待,世上竟然有如些奇巧的事。“这书跟了我二十多年,是私塾先生送我的生日礼物,书中的大部分章节我都能记诵,书就送泰真了,务必收下!”
这本珍贵的《搜神记》,见证了陈家和施家的世世代代的友谊,后来成为陈家的传家宝,一直与林延芳的日记和账簿收藏在一起。
季风东来西往,依然是吹拂着郑和下西洋时那古老的姿态。遇上好风,船头红油漆装饰的“得利号”三桅船四帆齐张,红头船向南乘风破浪,但也给林延芳带来一阵阵的眩晕和呕吐。在陈泰真短暂的一生中,每一次闻到呕吐物的酸臭味,都会激发起他和林延芳下南洋过番时的甜蜜回忆。有时,陈泰真希望大风大浪,红头船能快点靠岸;有时,他又希望风平浪静,最好无风无浪,船永远安静地在海面任意漂行,可以一边聆听施先生二胡的动人乐音,一边欣赏西天的那血红的巨大落日。就在那时,执拗的陈泰真认为,南洋的日头比揭海的更大更圆。尽管林延芳吃得少,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呕也呕不出什么脏东西,但每次林延芳“噢”的一声作势欲呕,坐在对面通铺上的施正吉总会下意识的扶一扶身旁的木头箱子,仿佛里面装满奇珍异宝。舱中旅客皆知,破箱中尽是些没用的书籍,施正吉却认为那是命根子,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施正吉的条件反射常莫名其妙在各处随时展现,他的非典型反应总引得直爽的陈泰真哈哈大笑,笑声震得船舱阵阵颤动。那一刻,腼腆内敛的施正吉不由自主地尴尬。
“她不是晕船,她怀孕了。”当施正吉小心翼翼地告知陈泰真,孕妇应该多休息,注意补充营养时,年轻的林延芳更尴尬,施正吉一语言中她的秘密。在尴尬中,林延芳惊讶了解到,眼前这位落魄的读书人除了精通琴棋书画,竟然也通晓医学。而当登上马来半岛后,更让林延芳意外的是,施正吉晚上热衷于免费教授华人学习中文,而他白天的谋生主业竟是在店里摆弄木头,买卖木雕,闲时雕刻各种各样的木制品。
“肚子里肯定是个儿子。”虽然怀的是头胎,也从未与任何人提起或讨论过,林延芳坚定地认为肚子里的是个儿子。揭海是个神奇的地方,揭海人总有些奇异的想法,林延芳也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主意与生俱来,与内地人的观念大相径庭。根据乡土意识和传统习惯,直觉告诉林延芳,她怀上的胎儿肯定是个儿子,将来必定有所作为。没有人告诉林延芳,包括通晓中医的施正吉,但她就是清楚地知道,她会生下儿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陈泰真就认准他是命中注定的意中人一样。听到这个意外消息,陈泰真如梦初醒。这时,陈泰真才想起为何林延芳嘱咐他买了800只鸡蛋,并用两只大木箱装满层层米糠和鸡蛋一起带下南洋。但是,陈泰真的判断并不准确,林延芳看得更远,想得更多,计划得更缜密,带上800只鸡蛋和米糖,并不完全是因为她怀孕了。洪钟般的笑声在狭窄的船舱中激烈回荡,陈泰真小心奕奕地抚摸着妻子微微突起的肚子,对林延芳充满敬畏和爱怜。在坎坷的受阻情路上他们走得辛苦,他们爱得义无反顾,他们爱得轰轰烈烈,那是他与妻子爱的结晶。他又想起几年以前的一个四月,在繁花似锦的苦楝花下,正在花绷上刺绣的林延芳,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瞥。那时,他们四目相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