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实验
柄谷行人在《世界史的实验》里,谈到自己受Jared Diamond和柳田国男的启发,认为可以把世界史的分歧看成一项项实验,通过纵向(时间)和横向(空间)的立体比较,可以回溯未竟的可能性,也可以改造未来。“自然实验”的概念起自达尔文,Jared Diamondt对比海地和多米尼克,虽然它们都位于伊斯帕尼奥拉島,自然环境相同,但现在前者较穷,后者较富,社会状态产生了明显分歧。Diamondt认为这个历史上的分歧这起源于前者被法国殖民,后者是西班牙文化,不同的管理模式和遭遇催生了历史上的分歧。使这种对比可能的前提条件是它们的起点相同。
柳田国男在《蜗牛考》里对比日本各地的方言中对蜗牛的称呼,发现东北北部和九州西部都把蜗牛叫成namekuji,这两个地方地理上距离很远,但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距离日本文化中心的京都位于半径相同的圆周上,因此提出方言周圈论。使这种比较成为可能的前提是词汇的一致。
我觉得这种“历史实验”的应用范围还可以继续拓展到,拓展到人类本身。我们经常喜欢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这正是因为其实作为人类都是大同小异的,你以为是你的独特的东西,原来每个人都是一样。你的感受,你的灵感,你的所谓个性,都是普遍现象。长大和成熟的一个指标就是放弃坚持自己的独特性。就像只要在同一个国家,无论你走在哪个城市,虽然表面上好像有些不同,但本质上其实大同小异。每个人也一样,只要你是人类的一员,就会像陈奕迅歌里唱的,“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在认识到这个相同的前提后,我们可以做人生的实验了。可以用我做你的实验,也可以用你做我的实验。我们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实验品。在对照中,你会发现周围的人是所有你的分歧,是一切成功或失败的可能性。明证别人就是明证自己,明证自己也是帮别人做了试验品。
津守真《如何理解孩子的行为》(子供の世界をどうみるか〜行為とその意味〜)一书的出发点便在这里。孩子的行为表现,其实在诉说内心里的情况。保育者如果想做一个好的读者,比起生搬硬套现成的心理学理论,不如直观的通过人对人的理解去解读。具体的做法是设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孩子,这样的表现是想诉说什么样的心理状态。这其实是用自己做孩子的实验,理解了自己的内心倾向,也就理解了孩子。

注1:业余马拉松选手村上春树,见到专业马拉松选手瀬古利彦,村上问他,“你也有不想跑步的时候吗?”瀬古没好气地说,“那不是废话吗?不仅有,而是常常有呢!”村上听他这么说,一下子释然了。连你都不想跑,我的“跑者的忧郁”还算什么呢? 怕死的记者立花隆见到东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小仓志祥,问他“你怕不怕死?” 小仓说,“不仅怕,还怕得要命!正因为怕死怕得要命,才学了伦理学和哲学,结果学完了,还是怕。” 立花隆听他这么说,一下子释然了。连你大哲学家都怕死,我怕死算得了什么呢?原来人和人如出一辙,实在拉不开层次。说人是独特的,人无法了解人,彻底错了。这就是我说的人生的实验。用自己做别人的实验,用别人做自己的实验,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实验品。实验成立的前提是人类的等价。
注2:钱钟书亦有类似阐述:“正如自省可以忖人,而观人亦资自知;鉴古足佐明今,而察今亦裨识古;鸟之两翼、剪之双刃,缺一孤行,未见其可。”(钱锺书《管锥篇》第一册P171,中华书局,1986年6月)
注3: 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此种思想。
注4: 《诗经》里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别人心里怎么考虑的,我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也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