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夫人 太宰治
太太本来就是个好客的人…不对,就太太的立场而言,与其说她好客,不如说她很畏惧客人。 每当玄关铃声响起,我出去应门,然后回屋里告诉太太访客的名字时,太太就会像惊弓之鸟一样异常紧张,开始整理鬓发、调整领襟、挺起腰杆,我的话还没听到一半,就起身小碎步地跑到玄关,用一种似哭似笑,像笛子般的奇怪声音迎接客人。接着,她会露出慌乱的眼神,穿梭在会客室与厨房之间,一下弄翻锅子,一下打破盘子,然后对身为管家的我说:对不起,对不起。等到客人回去之后,她又会一个人颓然地倒卧在会客室里,不善后也不做任何事,甚至有时候还噙着眼泪哭泣。 听说主人是乡里大学的老师,家里很有钱,再加上太太娘家也是福岛县的富农,两人又没有孩子,夫妻俩就像不知疾苦的孩子一样,悠闲地活着。我来这个家帮忙时正是四年前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尽管主人是属于第二国民兵的孱弱体格,但仍突然被征召,还运气不好地被派到南洋群岛。没多久战争结束后,他却行踪不明了。当时的部队长还写了张明信片给太太,上面简单地写着:也许可以考虑放弃。后来太太对待客人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疯狂,看起来叫人好生同情。 在那位笹岛医生出现在这个家之前,太太的交际范围只限于主人的亲戚和太太家里的人。主人去南洋群岛之后,在生活方面因为有太太娘家送来的物品,倒还比较轻松,太太宁静地过着高质量的生活。但在遇到笹岛医生之后,一切就变得乱七八糟。 虽然这里是在东京的郊外,但由于距离市中心较近,又很侥幸地避开战争的灾难,因此市中心里遭到空袭的难民,全都像洪水般涌到这边。走在商店街时,来往的行人感觉上都变得很奇怪。 大概是去年的某个傍晚,太太在市场里遇到十年未见的主人的朋友笹岛医生,太太请他到家里小坐起,便开始日后的噩梦。 笹岛医生与主人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听说也是在主人工作的地方当大学老师,不过,主人是文学士,笹岛是医学士,两人中学时是同班同学。主人在这边成家之前曾与太太在驹达的公寓小住了一阵子,当时笹岛医生也一人住在同栋公寓里,彼此曾有一小段时间密切往来。等到主人搬到这边之后,大概是因为研究的领域不同,就没有再互相拜访,只是些礼貌性的往来。 经过了十几年,偶然在这城里的市场看到太太,他便出声打了招呼。被人叫住,太太只要简单响应就好了,点到为止就好了,可是她之前的招待癖又犯了,明明无意挽留客人,但因不好意思,反而又拼命地留住客人,直说着:“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来坐坐?”于是笹岛医生便穿着和服外套,带着购物篮,以一副奇怪的打扮来到家里。 “哎呀!真是非常好的住宅啊!能避开战争的灾难,真是好运气啊!也没有同居的人呢!这样实在太奢侈了。不,这本来就是女人的家庭,而且这样整齐清洁的家,反而很难找到同居的人。如果让我住在这边,应该会觉得很不自在吧?不过,我真没想到太太就住得这么近。我有听说您家是在M町,但是,人啊!就是很迷糊,我流浪到这边已经快一年了,却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门牌。我常常路过这屋子的前面。去市场买东西时,一定会路过这边的路喔!唉,我在这次的战争里遇到很大的不幸。结婚之后就立刻被征召,好不容易回到家,屋子却被烧毁。太太在我离家时便带着刚出生的儿子逃到千叶县的娘家避难,就算把他们叫回东京,也没有房子可以住,不得已只好一个人在那边的杂货店里借个三叠大的房间过着自炊的生活。今晚本来想做一个鸡肉锅好好畅饮一番,于是就提了这购物篮徘徊在市场里,真是讨厌啊!竟然变成这样,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两脚交叠盘坐在会客室里,净说些自己的事。 “真是可怜!”太太说着。很快地,严重的招待癖又犯了,她眼神慌乱,踏着小碎步急急地走到厨房来。 “小梅,对不起!”她先跟我道歉,吩咐我准备鸡肉锅和酒,接着就转过身奔回会客室。不一会儿她又跑回到厨房来,嘱咐我生火、拿出茶具等极其普通的事。她那既兴奋又紧张的神情已经超出令人同情的范围,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厌烦。 笹岛医生也很厚脸皮,他大声说:“哎呀,是鸡肉锅吗?真不好意思,太太,我吃鸡肉锅一定要放蒟蒻的,麻烦了。如果有烤豆腐也好,只有葱会让我不习惯。” 太太连话都还没全部听完,就像跌进厨房般跑过来说:“小梅,对不起!”她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哭丧着脸孩子似的拜托我。 笹岛医生表示:用小瓷杯喝酒很麻烦。于是他便用杯子咕噜咕噜地喝起酒来。他随意地整理了一下桌子说:“原来如此,您先生最后生死不明啊!哎呀,那十之八九是战死了。不过那也是没办法。太太,不幸的不只你一人啊!” “我啊,太太…”接着,他开始说出自己的遭遇。 “无家可住、与最爱的妻子分居、家财家具被烧、衣服被烧、被褥被烧、蚊帐被烧,一无所有。我啊!在借宿于那家杂货店之前,可是睡在大学医院的走廊上的。医生比患者生活得更凄惨,还是当个病患比较好。啊!实在是无趣,太惨了。太太,你啊,算幸运的了。” “嗯,是啊!”太太急忙应声,“我也这么觉得。与大家相比,我实在太幸运了。" “是啊!是啊!下次我带我的朋友一起来。他们啊!全都是不幸的伙伴。实在不得不请你多照顾啊!” 太太呵呵呵地像是非常开心地说:“哪里,别这么说… 接着她又沉稳地表示:“这是我的荣幸!”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家就变得乱七八糟。 本以为喝醉酒的玩笑话不代表什么意义,可是过了四五天,他还真厚颜无耻地带了三个朋友一起来,吆喝着:“今天医院举行忘年会,今晚要在府上再开第二摊,太太,让我们就此畅饮一整夜吧!今天就麻烦您了,找不到吃下一摊的合适屋子,很伤脑筋!喂!各位,在这边不用客气,上来,上来,会客室在这边。穿着外套也没关系。” 他俨然像在自己家一样招呼着客人。朋友之中有一位女人,好像是护士,他还当着大家的面调戏那女人。接着,他又对已经提心吊胆,勉强赔笑的太太像随从般使唤。 “太太,对不起。请将火炉点上火。还有,麻烦你准备酒。如果没有日本酒的话,烧酒、威士忌也没有关系。至于吃的东西,啊!对对,太太,今天晚上我们带来了很好的礼物,请尝尝鳗鱼烧。这是天冷的时候大有。一串给太太,一串我们自己享用。还有,喂,不是谁有带苹果来吗?赶快拿给太太。那在印度,可是最好最香的昂贵苹果。” 待我端着茶到会客室时,不知道从哪个人的口袋里滚出了一颗小苹果,停在我脚边,真想把颗苹果一脚踢开。之后我又看到那只有一个,却寡廉鲜耻地吹说是礼物的鳗鱼,它薄薄的,是半干的,像鳗鱼干那样丢脸的东西。 那晚他们一直吵闹到黎明时分,太太也被强灌酒,等到天色渐亮,他们才以火炉为中心,一群人乱七八糟男女夹杂地倒睡在一起。太太也被强拉进那个杂睡圈里,她一定都没有睡着。其他的人一直沉睡到中午过后才醒来,之后吃了茶渍饭,好像都还有些醉意,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可能是我露出愤愤不平的样子吧!他们面对着我,全都低着头像是没精神的腐鱼,成群结队地回去。 “太太,为什么要和那些人杂睡在一起?我很讨厌那样乱七八槽的事。” “对不起。我没办法拒绝…”听到她顶着睡眠不足、疲惫不堪的苍白脸庞,眼睛里含着泪水这么说,我也无法再说什么。 在那之后,野狼的来袭越变越凶猛,这个家似乎已变成笹岛医生朋友的宿舍。笹岛医生没来时,笹岛医生的朋友也会来住宿,每次来时,太太都会陪他们一起杂睡,可是太太却怎样都睡不着。原本就不是个身体强健的人,等到没有客人时,她更是一直在休息。 “太太,您真的变得很憔悴。请别再和那样的客人往来了。 “对不起,我做不到。大家都是不幸的人,不是吗?来我是他们唯一乐趣。” 真是愚蠢!太太的财产现在也很让人担心,尽管再这样子下去半年,就要到卖房子的地步,她还是丝毫不让客人知道这样的窘迫。她的自体已经变得很糟,但只要客人一来,她仍会马上从床上起身,赶快整理衣装,小跑步地到玄关,用似哭似笑、不可思议的欢笑声迎接客人。 那是早春晚上的事。我向太太建议:又来了一组喝醉的客人,他们可能会玩到通宵,不如我们现在先吃一些东西吧!于是,我们两人就站在厨房以蒸包作为正餐。尽管太太总是给客人许多好吃的食物,但自己一人用餐时,却总是用蒸包来解决。 那个时候,会客室突然传来酒醉客人的低俗哄笑声,接着,他们用医学用语说出非常难以入耳,肮脏的事情。 “哎呀,哎呀,不能这样。我瞧不起你这样的恶劣行为。说到那位太太,你…” 一会儿,好像年轻的今井医生回答道:“你想说什么。我可不是为了爱情来这边玩的喔!这边啊!是住宿的地方…” 我愤怒地抬起头。 在黑暗的灯光下默默低着头吃蒸包的太太,此时眼睛泛起微微的光。我在万般怜惜之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太太低着头静静地说:“小梅,对不起。明早请烧好洗澡水。今井医生他喜欢早上洗澡…” 太太只在那时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后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客人热情地招待,奔走于会客室和厨房之间。 虽然我知道她的身体日渐孱弱,但因太太在招待客人时总表现着毫不疲累的样子,所以,尽管访客都是医生,却没有人发现太太的身体不适。 在一个安静的春天早晨里,由于那天早晨很幸运地没有投宿的客人,我便一个人很悠闲地在井边清洗着衣服。此时,太太突然赤着脚歪歪斜斜地走到庭院里,她蹲在开有山吹花的篱笆旁吐了许多血。我惊慌地大叫,赶紧跑了过去,从后面抱着太太,扛着她回房间,让她安静地休息。接着,我哭着对太太说:“就是因为这样,我很讨厌客人。居然会变成这样,亏那些客人还是医生,如果不能恢复到过去的身体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不可以喔!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客人,他们会觉得自己有责任而感到难过。” “可是身体变得这么差,太太之后要怎么办?还是要起来招待客人?在杂睡中吐血的话,会很奇怪的喔!” 太太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要回娘家一趟。小梅,请你留下来帮助客人留宿。那些人都是一些工作到很晚,没有家的人。还有,不要告诉他们我生病的事。”太太温柔地微笑着。 趁客人还没来,那天我开始着手整理行李,后来觉得自己陪太太回娘家福岛,因此买了两张票,等到第三天,太太气色变得较好又没有访客时,我便催促着太太赶快走。等我们关好雨窗、锁步工出玄关时,天啊!笹岛医生大白天就醉醺醺地让两个像是护士的年轻女孩给抬过来。 “哎呀,你们是要外出吗?” “没有,没关系。小梅,麻烦你打开会客室的雨窗。请进,医生,请上来。” 太太又发出似哭似笑的奇怪声音向年轻的女孩们打招呼,然后像只团团转的老鼠开始奔走接待,并要我外出采买。当我在市场打开从太太那边急忙拿来权充钱包的旅行用背包,准备掏出钱时,惊见太太的车票已被撕成两半。一定是在玄关遇到笹岛医生时太太偷偷撕毁的,在对太太深不见底的温柔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之同时,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与其他动物所不同的高贵。 我从腰带中抽出我的车票,将它撕成两半,在市场里继续寻找着该买什么好东西回去招待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