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论孟诗的“淡到看不见诗”
本文所引孟诗,参考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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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一、《襄阳耆旧记》的影响与“逸气”说
二、从“点”、“线”之辨谈起
三、乱头粗服的迷人之处
四、隐士生涯的百科全书·幽人情结
五、泛舟昨日及其他
六、对宫体诗的净化
七、曲径通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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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先生将孟浩然置于其唐诗研究的总进程中加以系统性地观照,得出了一系列颇具启发性的观点,如他在《唐诗杂记·孟浩然》中的这段话:
“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各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
受其影响,后继学人也对孟诗的“淡”,加以重视。就当代而论,不乏鲜明、乃至针锋相对的观点,如房日晰先生将孟诗之淡归纳为思想感情的淡、诗意表现的淡、语言色彩的淡⑴,孙学堂先生则以为“不宜过于强调孟诗的‘淡’,尤其是从感情角度”⑵。亦有针对孟诗的专门性研究涉及“淡”之一面,如葛晓音女士从山水诗之流变的角度,用“变密实为清空,化堆垛为云烟”⑶概括了孟诗的历史贡献。董孝一先生借“用典”手法的运用,管窥孟诗之“清淡”。杨军先生的《新译孟浩然诗集》前言,亦多有新见。这些论述,皆为本文提供了宝贵的参照,但亦有未能尽畅之处,如:《襄阳耆旧记》对孟诗之淡的形成所起的作用;闻氏“淡到看不见诗”这一观点的来源;孟浩然和同代“清淡派”诗人的区别;“淡到看不见诗”的意义等。
故此,本文将力避前人窠臼,而以闻氏治唐诗这一脉络为参照,尝试从新颖的角度着眼,并运用文本细读和文本对比的研读方法,就孟诗的“淡到看不见”,略抒己见。
⑴房日晰:《略论孟浩然诗风的清与淡》[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7月。
⑵孙学堂:《孟浩然诗情的浓与淡—兼与王维比较》[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11月,第33卷第6期。
⑶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M],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1月,第2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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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襄阳耆旧记》的影响与“逸气”说
孟浩然第一首可系年的诗是《题鹿门山》,约作于二十岁(参考刘文刚《孟浩然年谱》),这是一首五古: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渐到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养芝朮,石床卧苔藓。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
该诗语调温婉,清淡自然,无一丝做作之痕,结尾的句子,让我们约微窥见到了孟浩然未来的那一“清姿淑质,风神掩映,乃在淡若无意之中”(《唐诗归折衷》)的诗人形象。
有别于王维式的崇尚老境、或杜甫式的“渐老渐熟”,孟浩然暨孟诗的这种诗人气质仿佛甫一出生便自完成。究其本源,当与早年的“心历”有关。闻一多先生说过:“我们简直不能想象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此一“发现”甚为关键,但多为人所忽略。
习凿齿的《襄阳耆旧记》以其淡雅省净、沁人心脾的文体及内容,深度地传达了“耆旧”二字的神韵,使得襄阳的青年仕子们悠然神往,翕翕然欲效仿先贤,做那“耆旧”的精神后裔。如明人《襄阳耆旧记》序言所云:“嗟呼!人物山川,相待而显,孔明龙伏隆中,士元凤栖东野,德公遁迹鹿门,习氏选胜白马,皆足为山川重。若乃叔子岘山之碑,元凯万山潭之石,季伦高阳池之饮,明德高风,千载之下,令人慨想”。孟浩然自不例外,他的部分咏叹家乡题材的山水田园诗,就带有对原著追和的意味。
不惟如此,就连书中的人物,也仿佛依然活在孟浩然的身边,与他时相唱和,甚至不妨说他本人就是从《襄阳耆旧记》里走出来的。若不信,请看书中这一则片断:
“辛宣仲居士,截竹为罂以酌酒,曰:‘吾性甚爱竹及酒,欲令二物并耳!’”
孟浩然的一位隐士好友辛大,便俨然是《襄阳耆旧记》中的那位高士了:
南国辛居士,言归旧竹林。(《都中送辛大》)
是否可以认为这只是一种巧合?并非如此。上面这则片断还有一个内容更饱满的“加长”版本,来自于稍晚于其时的《南雍州记》一书:
“辛居士,字夷仲,隐居于襄阳汉水之西,结庐竹林中。好饮酒,春日鬻笋充酒资。截竹成筒,为酒器。或问其故,答曰:‘吾性爱竹与酒,欲令此二物常并耳’。巴陵王休若往造之,居士善弹筝,方坐林中,弹筝不为礼。少顷,回语其子曰:‘取豹皮中五钱,为殿下市瓜’。置筝共语.王之宾客欲闻筝者,指令居士弹。居士曰:‘辛非王门伶人,何事见逼?吾所以胜于君等,正为举止自由。若闻命鞠躬,即与君等何异?’”
两则故事显然是同一母本所衍化,而习凿齿的风格便极为省净,去掉了一些枝节,但其理应为孟浩然一辈所熟知,因为他还写到:
山公能饮酒,居士好弹筝。(《张七及辛大见寻南亭醉作》)
这便不再是巧合,而似有意为之。
自然,能与这类高士相结交的孟浩然,本人也是一位高士了,如他在诗歌中所描绘的这一自我形象: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夏日南亭怀辛大》)
如果说“他”还较为朦胧,那么在“死生交”(辛文房《唐才子传》)张子容的眼中,孟浩然所扮演的角色便已渐渐明朗起来,他介乎于孟嘉(“高才得孟嘉”)和习凿齿(“更逢习凿齿”)之间。
按孟嘉何人?陶渊明的外祖父,一代名士,曾任荆州刺史恒温的参军,他虽不在《襄阳耆旧记》里有份,却也是《世说新语》中的常客,他的人品、风神犹如高士理想的蓝本:
“冲默有远量”;“温雅平旷”;“色和而正”。
“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
有关他的种种佚闻更是高士风流的注解,如“尝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迳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尤以“龙山落帽”最为知名(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这种人称借代背后的心理动机,是一种不甘于人后的自我期许,更有一种在历史坐标系中,寻找自我定位的用意。
陶渊明既作为孟嘉的外孙,其“颖脱不群,任真自得”(萧统《陶渊明传》)的风神犹如前者,孟浩然作为孟嘉的化身,其“举座嗟其清绝,咸搁笔不复为继”(王士源《孟浩然集序》)的美谈犹如后者,这就无须再多举例了。从庞德公、孟嘉,到陶渊明、孟浩然,正是一个潜滋暗长、血脉互通的高士谱系。孟浩然便是自觉地将自我代入到了“高士传”的谱系中去。
当这一份前人的余韵,放在如同朝暾初升、散发朴素光华的盛唐初期,便具有一种独特的意味。如《洗然弟竹亭》所昭示的:
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
陈贻焮先生说的好:“‘鸿鹄志’和‘竹林’、‘清风’、‘逸气’并列,竟是那么自然,那么协调”⑷。换言之,孟浩然笔下的“鸿鹄志”也许正是他“逸气”的另一种写照。“襄阳下儿孙”的倪瓒不是说过:“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⑸使笔墨之涓滴成为其人格的延伸,这可说是孟浩然的一种写作襟怀。
“孟浩然,襄阳贤士,当世名公犹钦慕之,高怀清致,使不能诗,亦时楷式,而是集所载,谨格律于闲淡,隐严密于纡余,不深于诗,未必知之”,宋人陈造的这番话,便很好地透出了孟浩然这种潜藏的心态。明人陈继儒甚至以为:“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⑹。
好在,孟浩然并没有“淡宕”到连文字都忘却的地步,他是“属意在章句”(《南归阻雪》)的,就此而论,他的“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旧游》),便颇有一种用意。似乎可以这样说:他将“逸气”与文章相激荡,融名士襟怀与诗家风范为一炉,使之流淌出如同《襄阳耆旧记》一般明净而清洌的味道,这便是孟诗“淡到看不见诗”形成的背景。
⑷陈贻焮:《孟浩然诗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5月,后记。
⑸韩经太:《清淡美论辨析》[M],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2年3月,第185页。
⑹杨坚江点校:《明清清言经典十种》[M],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8月,第3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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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点”、“线”之辨谈起
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记·王昌龄》中有两段话:
“昌龄诗给人的印象是点的,而浩然诗则是线的”。
“像大谢的诗只有点而不能颤动,昌龄的诗则简直是有点而又能颤动了”。
闻氏所论颇多意会之处,我们不妨先试着梳理一下这“点”、“线”的概念,再言其他。
“点”大约指的是一种犬牙交错、意象绵密的构成,所谓意象,既是形象,也可能是富含形象的典故,有时这种“点”也包括虚词,比如“诗眼”。当它们有机组成在一起,造成一种联动效果,便给读者一种“颤动”的画面感。显然,这种写作对诗人才学,或者叫智力的要求颇高,此外,其“诗和语言的关系”(闻一多语)往往不太自然,或者说正是以其不自然,才成其为诗。从谢灵运的模山范水,到李贺、李商隐的“獭祭鱼”,这种不自然或者叫“陌生化”的尝试,已是一种常态而非变态,其本质是一种不满足于现状的求变和创造欲,如闻一多先生所说:
“诗到六朝句子已离口语渐远,可以任意切断,句与句、字与字之间似无甚必然关系,这是一种进步。像谢灵运的两句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这种文字已非语言符号,而直接是思想的符号,这种境界往往不容易达到”。
而线更像是一种流,它是思绪的流动,也是语流,从诗人的角度来看,是进入到了“心流”(flow)。它由“自感”而“感人”(马一浮语),具有极强的传导性,诗人是随着他的情兴而如穿花拂柳、水流云在一般流淌,对读者来说也是这样。这种诗歌对诗人并无硬性要求,也即不必学力深厚,但更偏重于兴会,带有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偶然性。孟浩然“以诗自适”、“伫兴而作”,且偏于应景,他的诗便多是如此。如袁行霈先生所称“多以单行之气运笔,一气浑成,无刻画之迹”⑺。所谓“单行之气运笔”,也就是单行散句,一句一意。
举例来说,如这首《舟中晚望》:
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
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去,天台访石桥。
坐看烟霞晚,疑是赤城标。
就其形式而言,这本是一首近体诗,但“八句皆无对偶”(《沧浪诗话》),就内容而言,则是八句皆淡,不涉典故,也无实指,全篇旨在展露一种朦胧的意绪之绰姿。结构上,它是一气旋折,有如行书一般裕如。对评论家来说,这样的诗只可意会,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强为之名,便是所谓的“淡到看不见诗”,而这种“淡”却并非是枯槁无味,而是一种“至味”(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用杨万里的话叫“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焉”(《颐庵诗稿序》),也就是说,它有一种如同橄榄般的后味。
这种“淡”也并非没有技巧性可言,如颈联自问自答式的别出心裁,既打破了读者对律诗颈联必然出现的对仗的期待,还打破了演员与观众之间的“第四道墙”,唤醒了读者先前并不知晓、压抑着的“期待视界”,并使其得到充分的满足。而诗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王士源语)的高士形象早已在这先声夺人的笔墨中,呼之欲出。像这样的诗,在孟浩然集中并非个例,若说这是孟浩然无意为之,实在难以置信。
再看一首并非名作的《游凤林寺西岭》:
共喜年华好,来游水石间。
烟容开远树,春色满幽山。
壶酒朋情洽,琴歌野兴闲。
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
同前作一样,它也不留下任何可靠或具体的“证据”,证明诗人想要说什么,虽然它们会让人想起陶渊明的《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一类情兴之作,但更慵懒于达意,如刘辰翁所谓“不刻画,只似乘兴”。而这并不对读者造成理解上的困扰,因为它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感受,感受到诗人的喜悦,即如诗人感受到了春天的喜悦一般。借用王夫之的话,此乃是“景语”而“情寓其中也”(《姜斋诗话》)。当此之时,“逸气”已交由“逸兴”、“逸趣”去任意涂抹,正如这满山的幽色,已将诗人部分涂抹一般。故尾联的“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便不显突兀,而带有一种诙谐的味道,读者明知诗人在撒谎,却也并不在意,因为读者已领略诗歌的幽微,可以独自深入其中,自得其乐。
我们说孟浩然的诗歌是线的、流的,而非点的、建筑的。孟浩然似乎不屑于在全篇中营造一个焦点,而“使一篇的其他字句反而变成空白”(闻一多语),但他并非拙于对仗,相反,他在对仗方面造诣颇高,但其旨趣与他家不同。
孟浩然将对仗藏在了他的诗里,或者叫他的语流中,让读者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他说话的方式、声调而非内容上,并通过上下文,融入诗人的主体意绪、诗歌的整体意境。这种对仗,皆是一种随物赋形般的流淌,这种流淌本身就带有诗意。
如闻氏所举名的“二十字格”,便是孟浩然的一种“绝大的创造”。诸如“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晚泊浔阳望庐山》)、“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山潭》)、“闭关久沉冥,杖策一登眺。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一类正体,或是“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看看未相识,脉脉不得语”(《耶溪泛舟》)一类变体。皆是诗人超脱于语言文字的层面,而达到的一种有似禅悟的虚化之境,当此之时,无论是意对还是语对,皆不求工而自工。
⑺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239-2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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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乱头粗服的迷人之处
孟浩然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南方代表人物,与北方的王维齐名,世称“王孟”。王维不仅擅长诗歌,还精通音乐、佛理、工书画,是个通才。而孟浩然——如闻一多先生所说——哪怕像“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这样的佳句,“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似乎闻一多先生是偏向于“孟不如王”的,但他又说:
“王维独创的风格是《辋川集》……这类诗境界到了极静无思的程度……多半是晚年写的。……它达到了浩然那种生活即诗、淡极无诗的境界。所以说,王孟究竟是谁影响谁,就无需词费了”(《王维·李白·杜甫》)。
其实闻一多先生所否定的,正是写出“微云”一类“散句”的孟浩然,而他所乐于赞美的则是那真正形成了自己的面目,使诗“整篇匀称,无句可摘”,乃至“淡到看不见诗”,从而影响到了王维晚年作品风格的“真孟浩然”。
何为“真孟浩然”?兹引两段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字:
“右丞诗精工,襄阳诗有乱头粗服处,故说者多谓胜王”。(乔亿《剑溪说诗》)
“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拎出这两段话,倒不是意在比较王孟之优劣,或将孟浩然和李后主牵扯到一块,而是发现到“乱头粗服”这一说法的迷人之处。所谓“乱头粗服”,推其本义,当与容止有关,指的是自然而然,以本色示人,自有其无穷魅力。譬如《世说新语》中的嵇康,自称不爱洗澡,而仍被世人目为“玉山”。究其深义,则有必要援引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两段作为注解: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经过这一番两两对照,我们似乎意识到一种文脉的延续,它以“乱头粗服”式的本色,以“赤子之心”、“自然之眼、自然之舌”等表现,成为后世的一种文学鉴赏的趣味。
孟浩然被认为超过王维的地方,乃在于他的顺应内心,自适其适,不以矜持为念。而王维就像一个偏好化着精致淡妆的女人,已经成为一种积习,连自己都未能意识到。
“诗以自然为上,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冒春荣《葚原诗说》)。王维诗“精工”,用贺贻孙的形容,有如“一轮秋月,碧天似洗”,它带给读者的是一种间离效果,使读者能意识到他是在读一首诗,而非如孟之“江月一色,荡漾空明”,将读者囊括在了诗里,使他们放下了“戒心”,就好像在读自己所写的诗一样轻松自在。造成这种差异的因素是多端的,如心性、气质的不同,身份、角色的差异。许学夷说孟浩然诗之“幽远清旷”处,乃在“以丘壑胜者也”,便似在暗示孟浩然山人的本色。读王维的诗犹如聆听宫庭乐师演奏,需焚香敬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其音色则虽动人而无情。读孟浩然的诗犹如偶遇“云往拂山,风来过松”(谢灵运《佛影铭》)的美妙瞬刻,人心也和自然一样变得透明,身体也随松风而翩翩摇曳。
如孟浩然晚年所作的这一首《疾愈过龙泉精舍呈易业二公》:
停午闻山钟,起行送愁疾。寻林采芝去,谷转松翠密。傍见精舍开,长廊饭僧毕。石渠流雪水,金子曜霜橘。竹房思旧游,过憩终永日。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日暮辞远公,虎溪相送出。
这是一首纪游诗,颇能体现孟浩然晚期业已精熟的诗歌风格。它的最大特点即在于“乱头粗服”,毫无作诗的姿态,诗人只是边走边看、一路行吟,但不作议论,不“多思”,不去干扰这首诗的正常演进,诗的结尾以“远公”、“虎溪”自然切题。其平淡处如“傍见精舍开,长廊饭僧毕”一节,诗人只是瞥了一眼,娓娓道出,便使我们读来犹如亲历一般,这颇符合孟嘉的“渐近自然”之旨。而这一类本地风光,却是最难被捕捉和纳入诗中的,因为它们太切近了,像空气那样,似乎够不到诗意。但在孟浩然这里,一切都不成问题,读者甚至能感受到这素淡中自有一股苍翠浸润。
王维约中年所作的一首《谒璇上人》也可拿来作为例子: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事往安可悔,馀生幸能养。誓从断臂血,不复婴世网。浮名寄缨珮,空性无羁鞅。夙承大导师,焚香此瞻仰。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高柳早莺啼,长廊春雨响。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方将见身云,陋彼示天壤。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
这首带有明显宗教色彩的诗也兼具一种诗意的表达。“高柳早莺啼”这四句的出现,冲淡了前后那种过于氤氲的宗教氛围、和剑拔弩张的文字气势,起到一种缓冲与调和全诗节奏和色彩的作用,最重要的是,有如点睛之笔。闻一多先生否定那种“炼散句”、“有句无篇”现象,认为这与“真孟浩然”无关,放在王维的诗,则是一种常态,如“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等。这类闲笔,即便删掉也无损诗意,但若没有它,全诗便流于平直寡淡,或者说不像是诗。这体现了王维的艺术素养和谨慎心,也是他和孟浩然区别的地方之一。
孟浩然的诗,却无需此种安排,这或许因为全诗处处皆是闲笔,因闲而忙,由“淡”生“浓”,他将诗味调匀冲散在了墨行间,犹如掺入一味散淡的秘方,而得淋漓尽致之逸趣。王维则不免要冒“使一篇的其他字句反而变成空白”的风险,因为他未能有足够的把握。
宇文所安说:“在否定修饰辞藻的外表之下,王维的风格不由自主地体现出宫廷诗人修养的控制力”,而“这种控制力为孟浩然所缺乏”⑻。王维的诗,并非如孟诗一般冲口而出,而是经过了内心充分的打磨、校正,直至晚年时才到达了“真孟浩然”的这一境界。
⑻[美]宇文所安:《盛唐诗》[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12月,第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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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隐士生涯的百科全书·幽人情结
孟浩然的一生都与盛唐相呼吸,但他只是平淡地记录他作为一介盛唐隐士的日常,并以之自适。
单就孟浩然的一首诗而言,前已论及,它们有着平淡如流水的特征,其字行是如雪片般均匀洒落而“淡无彩色”(刘须溪语)的,再就孟浩然诗的全部来看,可以得出一个初步印象,也即:并不拥有李、杜那样的具有崇高之美的宏篇巨制,也不像陶渊明那样善于总结——具有自叙传色彩,孟浩然的诗集里不掺杂凝重的元素,不留下时间的线索,而是通过恬淡的生活(泛舟、垂钓、清谈、听琴、登涉、夜宿、宴饮、樵采)、朴淡的友谊(辛大、王迥、丁大、张五、云公、湛法师)、幽淡的意象(烟鸟、风泉、松月、琴竹、芰荷、清晖)、拙淡的兴会(陪、送、别、同、寻、宿、经、寄)等一系列与隐士有关的日常话题所“我”成,让“我”带动所有这一切,使它们如同“生活流”一般洄旋荡漾,令读者犹如阅读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长篇小说那般,依据不同类别的索引,在浅酌慢品中,得以体验到“诗的孟浩然”的细节。
我们读到《寻香山湛上人》与《还山诒湛法师》,自能猜到其先后顺序;《寻天台山》与《越中逢天台太一子》则是此类作品的变体,带有一种偶然性;而如孟浩然寻袁太祝的一组诗,则构成一条隐线,俨然是一组独立辞条。此外,如《晚泊浔阳望庐山》与《彭蠡湖中望庐山》的共时存在,《秋登万山寄张五》与《夏日南亭怀辛大》的对称偶合,皆是一种小惊喜。假如我们发挥想象,便能把《春晚绝句》与《晚春》连读成一首诗,或者说还原出了一个诗人从“闻啼鸟”后姗姗而起的春昼的完整日常。《寻菊花潭主人不遇》则犹如《过故人庄》的外篇,诗人不是曾说过“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么?他如约而至,那盛开的菊花潭的“故人”,却将诗人忘在了脑后。
如此,面对孟浩然的诗集,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单一诗篇内部“点”到“点”的文字组成,也不是由组诗、大诗所带来的那种封闭式的厚重感,而是由一帧帧画面、一个个从内部打开的风景,或者叫生活的浪花所汇聚而成的一首“淡到看不见”的长诗,就这一层意义而言,孟浩然并非在作诗,而是以诗来诠释一种审美的自我。
实际上,孟诗中的自我从陶渊明那里继承而来。但陶渊明的自我更完整,有对理想的执著,对当下的焦虑,对永恒的追问,也有日常的欣悦。体现在诗歌中,便是一以贯之的理趣、外在时间与内在生命的冲突、文字之张力等。而孟浩然仿佛有意淡化了这一切色彩,正如他的《山潭》所云“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对世事都采取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他只是一路幽赏、行吟,度过一天便是一天,他的诗中没有“理”,只有“趣”,没有张力,只有张力的消解。我们能看到诗人从这首诗穿梭到那首诗,如同一尾游鱼那样悠然,即便偶有烦恼,也很快忘却。
但孟诗中的自我,并不单薄。如果说孟浩然的诗的内容是淡的,那么,孟诗中的自我便是浓的,它融合了写实与象征、现实与虚拟、个体与群体等互相矛盾的元素,既是一种自我呈现,也是对自我的观察。试看这首属于早期作品的《夜归鹿门寺》: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樵径非遥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诗的一开始,便展现出两条不同的路径,一边是村民暮晚归家、麻雀般的喧哗,代表了世俗的一面。另一边是“逆行”,似乎是在傍晚才出门,却是投向山中的隐逸者的孤影。“余亦乘舟归鹿门”,和陶渊明“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不同,诗人的态度并不明朗。随着夜色降临,鹿门山变成一座孤岛,诗人在这封锁的月光下如鬼魂一般游荡,他仿佛并非遁入山中,而是退回时间的深处,暗中观察。请注意,从“余”到“幽人”这一视角的转换,意味着诗人已不再囿于单一的自我描绘,而是试图引入一段副歌,使“余”与“幽人”在“鹿门”汇合,借此形成一种自我反射(self-reflective)。
当这种“幽人情结”和他笔下的日常琐事完美偶遇,便鸣奏出一种华彩,比如这首《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超越感官的体验遍布于全诗,仿佛诗人在待友不至、日色渐暗中,获得了一种自我暗示。他并不描绘夕阳的形色,仅用“度”字,便赋予时间一种质感和维度,使之变得纵深。“倏已暝”,犹如梵呗一般的音节组织,使群壑所在的这一空间,缩小为一翕动的琴箱。“松月”本和“夜凉”无关,但偏偏有关。“松月”“风泉”,不是一种意象的牵合,而是汇为一线的联动——当夜色降临,事物抹消了各自的边界,融为一体。诗人睁眼却看不到,但又“看”到了樵人和烟鸟的踪迹,产生出这亦幻亦真的微妙感应。孤琴既是实写,也是诗人自我的虚化,整首诗在结尾处似乎已转化为一首琴曲,恰符合《溪山琴况》所云“孤高岑寂”、“翳然自得,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的淡境。
诗中的“夕”“西”、“月”“夜”、“栖”“期”、“欲”、“初”、“之子”,不就是袅袅的琴音么?它使全诗升入一种“愈淡愈浓”⑼(刘须溪语)的禅境。显然,友人不至所造成的这一段意义空白,激发了诗人的幽兴,兴尽,便留下了这一首或半首诗,完美地侧写出一个幽人的形象来,“他人决道不出”(李梦阳语)。
不惟道不出,亦不能用道理去揣摩,只需感受,或者更确切地说——去谛听。
⑼周兴陆辑注:《唐贤三昧集汇评》[M],凤凰出版社2016年6月,第1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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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泛舟昨日及其他
忆与君别时,泛舟如昨日。(《登江中孤屿话白云先生》)
孟氏家居襄阳城外涧南园,毗邻汉水,他的一生都与水有关,作为一个终生不事生产的隐士或幽人,他有纵情于山水的资本,更有幽赏与行吟的嗜癖,水将他带到了各处,他的有关泛舟旅泊的诗最能代表他的个性。
舟,既是古人出行的一种颇为便利的载具,也是一种能激发诗人情怀的载体,从大谢到李白都爱泛舟,就连不甚移步的陶渊明,也有“或命巾车,或棹孤舟”的时候。孟浩然作为诗人中的隐士,隐士中的旅行家,他和舟的关系可谓远甚于马⑽,这有他的一系列“舟行诗”为证:《早发渔浦潭》、《初春汉中漾舟》、《夜渡湘水》、《武陵泛舟》、《经七里滩》、《耶溪泛舟》、《北涧浮舟》、《宿武阳川》、《夜泊牛渚趁钱八不及》、《夏日浮舟过张逸人别业》等。毫不夸张地说,没有这一系列“舟行诗”,便难以形成孟浩然独特的面目。
王维虽然同样怀有山水之趣,但他很少主动出门旅行,而偏好神游,他喜欢在白昼和诗行的结尾将荆扉紧闭,示以避静,他的人生姿态犹如苍苔一般谦卑,而孟浩然是一个吟游者,或者说,像个恣意纵情的浪子,他不忌讳走马红尘,更不在乎夜不归宿:“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周游清荫遍,吟卧夕阳曛”、“法侣欣相逢,清谈晓不寐”。似乎每次归来都意犹未尽,仿佛随时准备着再出发。他有一种强烈的、永不能得到满足的探求欲,甚至是一种执著:“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平生慕真隐,累日探灵异”、“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⑾,以至不再计较现实中的得失。他那为期四年多,几绕半个唐帝国的东南纪行便是一种极致的渲泻。这中间自然有一定的机缘巧合,比如仕途的失意(应进士举不第)、友人的邀约(崔国辅)、对故人的思念(张子容),但就其本质而言,这是他的一种自我邀请,具有对吴越山水暨以南朝为代表的古典文学的张望、想象、回忆、应答的多重意味:
暝还高窗眠,時见远山烧。
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
按诗中“远山烧”的神秘暗示色彩,结合“缅怀”、“忆”等字眼,可以带来多种角度的解读,既可说是诗人追忆往昔游踪的意思,也可能只是在“张望”,或想象并不指涉现实的“心历”,随而有了进一步的应答:
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
久负独往愿,今来恣游盘。(《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
诗人反复言说其实不过是同一个意思,但其中隐含着的心曲却是层次分明的。
五岳追向子,三湘吊屈平。……
复闻严陵濑,乃在兹湍路。(《经七里滩》)
他梦寐以求地追迹古人,从荆楚之地,到吴山越水,仿佛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接力古人的生命,以至于这种念想最终凝结为道成肉身一般的诗。如在永嘉所写下的“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便既有融情于景、以物拟人的特色,又有一种继踵前贤、孤怀无依的言外之意。殷璠评价此句“无论兴象,兼复故实”,便是就其多重的阐释空间而言。按永嘉的孤屿,本与襄阳的孤屿一样,只是一个不含任何灵气的地理名词,只因有了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屐痕,加之以孟浩然的慧眼,才使它以淡宕之姿,内蕴无穷。
田晓菲女士在论及陶渊明《述酒》一诗时提出了“文本的联想”这一概念:
“区别在于,用典比较明确具体,有特定所指;‘文本的联想’则比较宽泛,诗人使用的一系列词语,与前代某一个文本遥相呼应,但是并不集中在某一字某一句,而是旨在引起读者的广泛联想。这一前提是读者和作者一样对前代文本极为熟悉,所以,联想是阅读过程非常自然的一部分,是直觉的,几乎是非理性与非逻辑性的”⑿。
换句话说,这也叫“互为文本”(Intertextuality)。
定山既早发,渔浦亦宵济。(《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
“定山”、“渔浦”的出现,主要并非在于陈述某种事实,而是旨在暗示出那一由词域所界定的文本的纵深空间:“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谢灵运《富春渚》)、“渔潭雾未开,赤亭风已飏”(丘迟《旦发渔浦潭》)。他将人们熟视无睹的词语加以重组,便产生出如殷璠所言“文彩丰茸,经纬绵密”的神奇效果,达到了诗艺上“妙合无垠”(王夫之语)的化境,引人神思。如他的“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几乎一半是既有成词,但正如此,才和光同尘、“色相俱空”(王士祯语)。又如“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句,竟因其对熟词的活用而被皎然《诗式》误读为“自天地二气初分,即有此六字,假孟生之才,加其四字,何功可伐,即欲索入上流耶?”
他诗中的“我”、“余”等称谓多达79处,明眼人自当想起它们的“旧主人”陶渊明。他的“朝游访名山,山远在空翠”,“空翠”二字,又是借自谢灵运,但经了孟浩然的点化,使古词融入了当下语境,焕发出新意,并能从中读出一段前人的余韵。他的“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阳沉”,一清如水,如同白话,其实檃栝了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文本。再如这行: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山潭》)
闻一多先生之所以拿《山潭》来作为孟浩然“淡到看不见诗”的例子,便是由于他高超的文字净化能力,此句原出自何逊的“鱼游若拥剑,猿挂似悬瓜”(《渡连圻》之二),但原诗意思虽好,藻饰有余,无形中对文字造成一种束缚,也限制了读者的想象。而孟浩然能够放下、看清。不仅“淡”,还“淡”出了新意、“淡”出了真趣,使人心之芜杂顷刻间被淘洗净尽,这正是一种“不必刻深”而“自异”(沈德潜语)的风骨。难怪赵桂藩先生在注释该诗时,也情不自禁地插言:“孟诗‘鱼行’句绘出山潭明洁境界何等诱人!”⒀
挣脱了文字的、意义的各种束缚的它们,就这样自适其适了。孟浩然只是如赤子一般,将眼前的世界如实道来,仿佛他就是那鱼、那猿、这个世界的心。正如他所提示于我们的:“垂钓坐磐石,水清心益闲”。有闲,才有静笃,能静,方可冥心内视,谛听最微妙的清响。皮日休说“孟淡凝漪涟”,是的,当此之时,山光水色潭影人心一片空灵,就这样荡漾开去,荡漾开去……
⑽在孟集里,与舟行有关的诗句,举凡“舟”、“楫”、“棹”、“船”、“挂席”、“乘流”等至少有66处,而与马有关的,诸如“马”、“骑”、“鞍”、“杖策”等只有约30处,后世有所谓“灞桥驴背”的孟浩然形象恐怕只是出于想当然耳。
⑾上引诸诗见孟浩然《同储十二洛阳道》、《同王九题就师山房》、《题鹿门山》、《寻香山湛上人》、《经七里滩》。
⑿田晓菲:《尘几录》[M],中华书局2007年8月,第255页。
⒀赵桂藩注:《孟浩然集注》[M],旅游教育出版社1991年4月,第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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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对宫体诗的净化
闻一多先生先后作有两篇《孟浩然》,各有精彩。前一篇主要提出孟浩然“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这一观点,由此而生发出“真孟浩然”、“淡到看不见诗”、“诗的孟浩然”、“总成绩远在盛唐诸公之上”等一系列彼此有关的推论,目的乃在于更正传统观念,突出孟浩然的唯一性,和其在盛唐诗史上的地位。后一篇在前者基础上,作了细化,主要点明了孟浩然在由初唐诗蜕变到盛唐诗这一阶段,所起到的思想、尤其是文字的“净化”作用,并将孟浩然与陈子昂相提并论。
我们要问的是,闻一多先生的这一套理论是否有其所本?
按邓云霄《冷邸小言》有言“凡作诗者,须置身于仙掌,濯魄于冰壶,吹洒得净,方不堕俗。《离骚》也,晋人语也,陶也,韦也,孟也,皆仙掌冰壶,可以吹洒者也”。这是就诗歌之清与诗人之洁的依存关系而言,寓意诗歌创作过程亦是一种内在修炼。闻一多的“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便似就此种意见,触类旁通而来。
至于闻氏的“净化”理论,可溯本于翁方纲的这一段话:“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举唐初以来诸人笔虚笔实,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石洲诗话》)。聊举两例,旨在说明闻一多先生的诸多观点,并非空穴来风、无以自证的私见,实有一定的“言论基础”,尽管这类声音在历史上显得较为飘零,这倒也和孟浩然“淡到看不见诗”的风格相符:如暗香浮动,只引领幽人前来觅寻。
闻一多先生恰恰是这个幽人,他将这些飘零的声音收束并抟捏出了一种符合时代精神的旨意,而孟浩然正处在那样的时代。
早于孟浩然一代出生的陈子昂,标举“风骨”、“兴寄”,主张恢复“诗言志”的传统,推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格调音响,让诗歌远离过份趋尚“陌生化”效果,以至误入歧途的齐梁体(也即宫体诗,宇文所安称之为“京城诗”),回到汉魏古诗之雅正、醇厚、阳刚。这种“穷则变,变则通”的拨乱反正,既符合文学演变的客观规律,也满足时代的需要。
按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云“……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从陈子昂以迄开元十五年,正是一个文学理念、审美观念或诗歌趣味屡经沙汰、并日趋多元化的时期,即便在同一代人,同一阵营,同样是要求文学复古,各人的取道也不尽相同,所求得的真经也大异其趣。如沈德潜所说:“唐人诗虽各出机杼,实宪章八代”,便就其时的复杂情状作了概述。闻一多则将盛唐时代的复古风尚划分为接踵“齐梁”、遥通“晋宋”、远征“汉魏”三个梯队,他将盛唐“清淡之派”鼻祖的张九龄归划到杜甫那一队,而不与“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之以风神者”(胡应麟《诗薮》)的孟浩然同列,便值得我们深思。
孟浩然与张九龄虽为同时代人,只相差十一岁,论人格、气质、诗风,表面看来似也相近,但骨子里已经是不同代际的人。和陈子昂相比,张九龄的《感遇》显得过于保守,前者诗中的“玄感”成份,也是后者所难以企及的。他的诗作虽淡而无余味,即便一些明显摆脱了“京城诗”阴影,抒发个人情怀的“野体”,也还在言志、比兴、处理仕隐矛盾的老路上徘徊,缺乏革新。倒不如早年的《望月怀远》那般“透彻玲珑”(《沧浪诗话》),颇具盛唐之兴象。孟浩然则以其实际的创作成果,参与并见证了从“宫体诗的自赎”到“净化”的这一历史进程,先行于李、杜、王诸公而步入了他独自的盛唐。我们以诗为例:
感遇·其七 庭橘
张九龄 孟浩然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明发览群物,万木何阴森。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凝霜渐渐水,庭橘似悬金。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女伴争攀摘,摘窥碍叶深。
运命推所遇,循环不可寻。 并生怜共蒂,相示感同心。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骨刺红罗被,香黏翠羽簪。
擎来玉盘里,全胜在幽林。
两首诗无疑都有咏物的成份,自然离不开比兴,但前者主旨是单一的,即完全是在托物言志,手法泥古而用意显豁,显得寡淡有余,兴味不足,如果将诗意参透,便可得鱼而忘筌。后者则具有一种涵厚之蕴藉,不说破,隐隐带有一种自然主义倾向并笼罩着一层象征色彩。全诗只像是一幅窗外景色,带着早晨朦胧的雾霭,诗人并不介入,而是和读者一起背着手观赏。结尾的“玉盘”化自汉代古诗《橘柚垂华实》,既是实写,也是比兴,还构成一种文本的回声。它不完全是一首言志的诗,更像是借机呈现自然,或只为愉悦自我。
要说志,孟浩然并不是没有,他的《田园作》、《书怀贻京邑同好》等,就是典型的述怀之作,但他何尝用比兴的手法来加以包装,他是不惮直抒胸臆的,但其中自有一股“真气贯注”(吴汝伦语),使一切都收束于一种由他所掌控的度,不至于放逸到失了边界(如王绩般疏野质直)。这种度,和他的“便娟之姿,逸宕之气”(贺贻孙《诗筏》)有关,和他的文学品味有关,是他在诗与真之间取得的一种微妙平衡。
敦煌石室中发掘有浩然《洞庭湖作》一诗,实为著名的《岳阳楼》之上半截⒁,这说明该诗本是一首绝句,惟余兴象,而无杂思,后乃因浩然求干谒,补加四句而足成一律,使诗歌的形式和内容都发生了变化,由无用之用,变为“羔雁之具”,就诗的完整性和诗意的自足而言,则造成一种过犹不及的损伤。这显然属于孟浩然的一次拙劣的尝试。虽然该诗得到了世人的普遍称赏,其实不过是暴露了世人对诗歌的某种狭隘认知,凸显了“有句无篇”的弊端,亦是对孟浩然的一种误读。对此,王夫之明确指出:“以‘舟楫、垂钓’钩锁合题,却自全无干涉”,毛先舒更是直言“居然蛇足,无复深味”⒂,可谓旁观者清。
文末,闻一多先生认为“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这一说法未免有些蹈空了(或是一种设陷)。就诗论诗,至少放在《庭橘》身上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孟浩然并非一味放大自我、而忽略诗艺或文理。殷璠不是有“文彩丰茸,经纬绵密”一说么?对于“文彩”二字的理解,一贯也存在分歧,有人认为这是指孟诗“辞采华美”、“流丽的一面”⒃,也有认为是“孟诗具有兴象的具体说法”⒄,而兴象风神,正不在于辞藻的修饰,而是情与景的相交融、灵与物的互感发。似这般相反而又相成,相生而又相克,这或许才是孟诗所应留给世人的一种印象!
⒁黄永武:《敦煌所见孟浩然诗九首的价值》[J],《兴大文史学报》1978年第8期,第18页。
⒂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二卷)[M],中华书局2007年6月,第265页,引毛先舒《诗辩坻》卷三。
⒃李园:《孟浩然及其诗歌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0512,第80-81页。
⒄李珍华、傅璇琮:《河岳英灵集研究》[M],中华书局1992年9月,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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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曲径通幽处
孟诗“机局善变”(许学夷语),殷璠称其“半遵雅调,全削凡体”,便是就其复古而不泥古的特性而论。他用一系列具有现代意识的古体诗和带有古典特征的近体诗,带动了当时本在寻求一种变革的盛唐初之诗坛,为盛唐诗之多元格局的形成,起了示范作用。通过他大胆的尝试,由陈子昂所标举的“风骨”、“兴寄”,已不再单纯意味着建安体的那种慷慨激昂、严肃深沉、寄托遥深,而有了一丝嬗变,它被刷新为一种内里自具“金石宫商之声”(胡震亨语),而其外表则如漪涟般优美的兴象风神。其本质是一种融不同元素于一体的包融性和创造精神、是不满足于现状的一种姿态优雅的冲决。
他打破了诗家“二元对立”⒅的创作惯性,在诗中掺入一味散淡的秘方,写出一大批、而不是偶然几首具有“破弃声律”(张耒语)、一气呵成、“思淡而辞迂”(白居易《与元九书》)、能烘托诗人自我形象、并富于真趣的诗,于由沈、宋业已范式化了的近体诗的榛莽中,辟出一条暗香浮动的幽径。他以诗代文,但并非意在以文为诗、特立独行,而是做出符合内心的举动,绝不为格律所束缚,亦不令诗歌“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皮日休语),而是让它像淙淙流水汇入玄潭一般,影映人心的纯净。如此种种,才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孟浩然体”。
在那种复古的文学趋向和返朴尚隐的时代氛围下,孟浩然的出现就像文物出土那般“古趣盎然”,引来了同时代人的驻足。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等,皆受其影响或启发,尤其是李白,更是在人格、气质、文学理念、甚至衣着形象上,都带有一种“步其后尘”的性质。单就诗而论,“孟浩然、李太白俱以古行律,故多率意,一往不为律束”(《唐诗镜》)。他的《夜泊牛渚怀古》便可与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同列入“淡到看不见诗”的榜单。《听蜀僧濬弹琴》,则与《听郑五愔弹琴》同为姊妹篇,至如“吾爱孟夫子”、“举杯邀明月”、“问余何意栖碧山”、“孤帆远影碧空尽”等笔法,都有其脉络可寻。
继李白而后,同样素具“幽人情结”的韦应物,也写出一批“意趣相似”⒆、“风怀澄淡”、“如古雅琴,其音淡泊”⒇的诗作;白居易则从孟诗清浅如白话的一面有所发挥,于晚年创造了“闲适诗”这一品类。唐人余风所及,渐开宋人“平淡”之审美旨趣,如梅尧臣有“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苏轼有“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等语,已接近理论层面。
就其人格魅力之辐射而言,则是持续而微妙的。除李白外,宋初之处士林逋、元画家倪瓒都是其异代同调。有意思的是,某些诗人虽与孟浩然无“线”的继承关系,却也在“点”上有所共鸣,或者说,让我们在他的诗里,觑见了孟浩然的影子,如明人高启的《水中盥手》:“盥手爱春水,水香手应绿。沄沄细浪起,杳杳惊鱼伏。惆怅坐沙边,流花去难掬”。很难不将它与孟浩然的《山潭》、《岘山作》一类小诗作一番有趣对比。相反的是,作为时空近邻的皮日休虽然是孟浩然的拥趸,有意师法之,但终究不得其门而入,倒是形成了“无句不巧”、“永堕小乘”(王夫之语)的“松陵体”,这说明孟诗与其人是合一的,也是唯一的,难以亦步亦趋。对孟诗的鉴赏、学习和深入理解,是需要有一定附加条件的——至少,得与之气味相投。
理论方面,晚唐的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首次提炼出了“冲淡”、“自然”、“清奇”等诗品条目,以区别于《诗式》一类吟玩外在格套的陈旧标准。他的这一创举,可谓再次刷新世人的眼目,对于孟诗“淡到看不见诗”这类风格的把握,无疑具有了一定的导向功能,后世南宋严羽的“妙悟说”、清初王士祯的“神韵说”皆受其启发。
严羽的《沧浪诗话》开篇便点名了孟浩然,将他和主才学与智力一派的代表诗人韩愈作了对比,“以禅喻诗”,大有当头棒喝之意。他的“妙悟说”正像是为了遥怼苏轼评孟诗“韵高而才短”的那番褒贬,为孟浩然正名,也为清淡派们正名。他反对“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大唱“妙悟”、“兴趣”、“别材别趣”等反调,带有一种复古、叛逆、乃至“清算”的意味。他的主张得到了清代的王士祯响应,其所选《唐贤三昧集》便是其“神韵说”理论的具象化,加之他的创作实践、理论著述、及诗坛领袖地位影响力的加持,最终在世人眼中,确立了孟浩然盛唐诗伯的位置:“自王渔洋倡神韵之说,于盛唐推王、孟、韦、柳诸家,今之学者翕然从之”(梁章钜《退庵随笔》)。
同时稍后的“格调派”创始人沈德潜则从诗歌发展的总进程来对唐诗加以审视,去芜取精,重加删述,编选了一部可资传世的《唐诗别裁集》。对于本文的题旨而言,其在凡例中有一段妙语,尤值得引录如下:
“诗贵浑浑灏灏,元气结成,乍读之不见其佳,久而味之,骨干开张,意趣洋溢,斯为上乘。若但工于琢句,巧于著词,全局必多不振。故有不著圈点而气味浑成者,收之;有佳句可传而中多败阙者,汰之。领略此意,便可读汉、魏人诗”。
这,不也就近乎于后来闻一多先生所谓“整篇匀称,无句可摘,才是盛唐新调”、“淡到看不见诗”等观点的先声么?那么闻一多对于孟浩然研究,或“孟学”的意义,恐怕也正在于他“真孟浩然”式的净化作用。
如此,才有了来者。
这一跨越千载、迷雾重重的历程,袭用殷璠评常建诗的那几个字,恰好不过:
“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
⒅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第113页。
⒆赵桂藩注:《孟浩然集注》[M],旅游教育出版社,1991年4月,第21页,引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
⒇马自力:《清淡的歌吟》[M],苏州大学出版社,1995年6月,第100页,引王士祯、乔亿语。
—————— 己亥年 初稿于春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