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
久来养成了欣赏电影作品的习惯,即寻找对称和平衡,无论是电影情节中概念、角色、人物情绪,还是电影形式、框架还是节奏。所以观点可能有失偏颇,有些冲突、前卫的作品也非我杯茶。故权当纪念,这几小时安静的时间,聊以数语自宽,有幸若合一契,落棋挑灯花以待。

1.小大之论
前面部分花大量时间和长镜头跟随熊谷进行一天例行的园中畅游。郑重严肃的将居家服换成旅行服,两支斑驳光亮的手杖,袜子木屐,三角形的麻布帽子,以及搭在腰上的一块兽皮,可以随时躺卧。分明是远途旅行的装束。见到路边毫不起眼的植物,竟会自顾自喃喃:“啊,你们原来一直在这里”,路途迢迢,穿林扶叶,猫儿、蝴蝶、螳螂、蚂蚁、树叶的纹路,云朵的形状,这个世界如此广阔,真是我平日所见?还是我空有一双眼睛,却从未看见。想起桃花,黄发垂髫亦能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眼前遍浮现出蓁蓁荫凉下新妇的盖头,欢喜的礼乐,知道三月繁盛,知道花序和桃子汁液迸溅的甜味。却唯独没有看见眼前这株都市中孱弱的桃树,在摄氏12度,湿度20%,东风偏北,下午16时32分,和手拿着温热咖啡,穿着已是轻薄的衣衫的你,在此时此刻,穿越许多世许多选择的因缘际会在这里相遇。你真的看过它吗,还是被重重概念、情绪、评判包裹的“它”。

后部分其院子附近建起一栋高楼,摄影师站在高楼上,以全新的角度看这个地方。是如此之小,令人诧异,不由怀疑之前所见。在熊谷决定填埋挖掘近30年的水池时,恍惚间神灵出现,邀请他从这个水池出发,与宇宙联结。他拒绝,叹道,这个院子已是足够大之世界。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在当时看来,实在是一句庸脂俗粉的广告,然而背后仍然有真理的碎片,与守一在草木中看到的宇宙碎片有异曲同工之叹。宇宙由巨大数量的原子各组的真理组成,而每个原子本身已包含宇宙所有的奥秘。这已经是渺远的哲思了,每个人有自己的答案。

2.动静之论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目不转睛观察大石之上往来的蚂蚁。在整个院子作为背景之时,时间空间似乎是静止的。熊谷说,他现在才看到,蚂蚁是先出第二只左腿。另二人俯身,所见只来往穿梭,少顷便眼睛酸涩。细微之处又是迅疾如闪电。思及芝诺之悖论,箭矢如风,每一时刻却是静止;以及慧能偈语,风动耶?旗动耶?仁者心动。论及坐禅,外界所见只是一人枯坐于此,然而其内心喧浪滔天除自己之外无人可知。是端坐在皑皑白雪的山巅,周围日月星辰照耀,狂风呼啸,情绪知见逐一升起落下。如此动荡,竟都动念在这小小蒲团之上。

不觉赧然,空有双眼,却无所见,空有双耳,却无所闻,空有巧舌,却无所言。我知道了,却什么都不知道。
另几处细节实在可爱。众人围坐观看电视,正在播放熊谷三十年未出庭院之奇事,仙人哉,天狗哉。众人未觉之时,熊谷却跨出门,绕墙而走。可见其并非为了逐名故意如此。世人说,人不可能脱离与其他人的关系而存在,要益于社会、国家,熊本不出户,遨游于庭院之世界,破除名相;但当此破衍化为立,成为标榜夸赞的理由,又不以为意的跨出界限,三十年的积累轻若鸿毛。不执著于名,只安住于心,说到底,我们唯一能画地为牢的地方仅这妄念执著如潮水的心。但看到一个小女孩时,熊谷却真真实实的害怕了,急忙跑回熟悉的地方。由此可见,他在接到邀请遨游时语,仙人?不,家里的老婆子还等着我,活着多好,我还想多活一会儿。

附:《浮生六记》 沈复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一惊。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杜五郎传》
颍昌阳翟县有一杜生者,不知其名,邑人但谓之杜五郎。所居去县三十余里,唯有屋两间,其一间自居,一间其子居之。室之前有空地丈余,即是篱门,杜生不出篱门,凡三十年矣。 黎阳尉孙轸曾往访之,见其人颇萧洒,自陈:“村民无所能,何为见访?” 孙问其不出门之因,其人笑曰:“以告者过也。” 指门外一桑曰:“十五年前亦曾到此桑下纳凉,何谓不出门也?但无用于时,无求于人,偶自不出耳,何足尚哉 ?”问其所以为生,曰:“昔时居邑之南,有田五十亩,与兄同耕。后兄之子娶妇,度所耕不足赡,乃以田与兄,携妻子至此。偶有乡人借此屋,遂居之。唯与人择日,又卖一药,以俱粥,亦有时不继。后子能耕,乡人见怜,与田三十亩,令子耕之,尚有余力,又为人佣耕,自此食足。乡人贫,以医卜自给者甚多,自食既足,不当更兼乡人之利,自尔择日卖药,一切不为。”又问:“常日何所为?”曰:“端坐耳,无可为也。” 问:“颇观书否?”曰:“二十年前,亦曾观书。” 问:“观何书?”曰:“ 曾有人惠一书册,无题号。其间多说《净名经》,亦不知《净名经》何书也。当时极爱其议论,今亦忘之,并书亦不知所在久矣。” 气韵闲旷,言词清简,有道之士也。盛寒,但布袍草履,室中枵然,一榻而已。问其子之为人,曰:“村童也。然质性甚淳厚,未尝妄言,未尝嬉游,唯买盐酪,则一至邑中,可数其行迹,以待其归,径行径还,未尝傍游一步也。” 予时方有军事,至夜半未卧,疲甚,与官属闲话,轸遂及此,不觉肃然,顿忘烦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