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博录之四:Juliana Anicia Codex,如何穿越时间

电影《幸福的拉扎罗 (Lazzaro felice)》中,复活的圣愚拉扎罗穿越了时间。一梦五十年,穿梭在现代资本主义的废墟中,他寻找着野菜,用这些不起眼的路边植物养活了无家可归的人们,如耶稣的五饼二鱼。仿佛一切都已经改变,而没有改变的只有这些被人忽略却在时间中持存着的植物们。它们随处可见,等待着人们叫出自己的名字,如一个召唤的符咒。
植物穿越了时间,这并非虚言,至少我们可以在 《 朱莉安娜·安妮西亚抄本(Juliana Anicia Codex,以下缩写为JAC)》中看到如此现实。
这是现存最早的希腊药草学家Pedanius Dioscorides(20-70)著作《医学问题(On Medical Matters)》的带图片的抄本,大约完成于公元512年,它被献给了当时的拜占庭统治者朱莉安娜·安妮西亚公主(462-527)。根据第一位拥有人的名字,它被叫做朱莉安娜·安妮西亚抄本,根据它被保存超过千年的城市,它被叫做康斯坦丁堡抄本(Codex Constantinopolitanus)或者拜占庭抄本(Codex Byzantinus),而根据它最终到达的地方,它被叫做文多博纳抄本(Codex Vindobonensis, Vindobona即维也纳古称)。

《医学问题》算是西方历史上最早的医学著作之一,也在其流传的漫长历史中深具影响。它完成于公元65年。在最初非插图的版本中,它包含了大约600种植物,35种动物和90种矿物的医学信息,其中包括了对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医书中超过130种植物以及克拉泰斯(Crataeus)著作中的11种植物的引述。公元512年,一个按照字母顺序重新编辑的带插图的希腊语版本被制作出来,也就是我们今天谈到的JAC。在超过一千五百年的漫长历史中,它被奇迹般地保存下来,直到今天。于是,我们得以从中看到那些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植物图样。
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我们依然会惊叹于该抄本绘制之精美——或者说,对植物特征的细致刻画——以至于即便是一个未经过植物学训练的人也能轻易辨认出那些植物的种类。





在JAC的图像中,我们可以看到植物被完整地画出,呈现为包含着根与花果的植株,而各部分的关键结构都得到了细致的描绘,包括复叶的状态,叶裂的深度,甚至是各部分之间的比例都被一定程度地照顾到。更有趣的是,在不同生长阶段的叶片、花序和果实被表现在了同一株植株上——这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不会真实存在于自然中的,但却成为一个不错的表现策略,让我们能够看到在时间中逐渐展开的植物特征,从而能够在现实中指认出那些处在不同生长阶段的植株。这种描绘策略在一千年后Fuchs的绘本与抄本中也有体现。在后者那里,不同花色的花朵被绘制在同一株植物上。
栩栩如生,不是吗?但这却又和我们现在所熟悉的典型的植物图鉴有着明显不同。于后者而言,那是基于透镜经验的透视法,是以单眼从一个固定视点对对象的观看——让我们想想丢勒画笔下的那丛草吧。这种再现方式从十五世纪开始成为主流,而一直在西方的传统中沿用至今,以至于成为了透明的东西,成为了不需置喙的客观:视觉占据了最终的优势,真实即可见,即被一个具体的观察者在具体的角度(甚至是具体的时间)看见。

相较而言,似乎JAC中的图像就没有那么“客观”了,而成为某种带着年代感的风格化。和透视法被广泛应用的后世图谱相比,它到似乎与中国明朝早期《救荒本草》中的木刻画有更多相似——同样是对特征的细致观察与描绘,同样是在非透视法的传统下,同样是对具体视觉的抽象提取。

事实上,我一直在疑惑,基于透视法的再现对于植物图鉴而言真的是更有效的方式吗?特别是当我看着JAC中的图像,而欣喜地发现能够毫不费力地辨认出那些真实的植物时。是的,也许它们的比例没那么精确,也许在细节上还有很多瑕疵——这些“缺陷”在更多时候与观察的技术有关——但它却带着很多于图鉴而言更加恰切的特点:不囿于一个特定的视角,也不关于特定的光线与时间。换言之,在这里,理念中的共相比视觉真实更加重要。JAC再现的不是一株特定的植物,而是这些具体植物背后关于它们的那个理型。在其中,不同时间的特征被共时性(或者说非时性)地表征在同一幅画面中,而成为某种超越了一时一地的真实,抽象却具体的真实,一种终于从时间的枷锁中逃逸出的真实。以此而言,当我说JAC的图绘穿越了时间时,这并不仅仅是一个隐喻。
而JAC同时在另一个意义上穿越了时间:作为一个实在之物,它从被绘制出的公元512年起,在屡遭兵燹的君士坦丁堡频繁更换着主人,而却在这超过千年的过程中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直至去到维也纳,直至今日。这些时间并非仅仅在书的老化发黄中被看到,而且还变成了一代代主人们留在了书页上的不同文字的注释:抄本由希腊语写成,而在1204年君士坦丁堡被十字军攻占后,书页上被后来者加上了法国东部方言的注释;然后是阿拉伯文、波斯文和土耳其文——显然地,它们来自于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之后——这本图鉴在时间中被持续使用,一直到最终被维也纳的帝国图书馆收藏,并在那里保存至今。

在第三重意义上,JAC在时间中穿越,并伴随着一系列的再造与流异。事实上,Dioscorides的《医学问题》流传下来的插图抄本并不只有JAC一个,而至少还包括了成书于6世纪末或7世纪初的那不勒斯抄本(Codex Neapolitanus,以下简称NAP)和成书于927-985年间的Morgan652抄本(以下简称M652)。这三部先后成书的抄本中包括了282种共同的植物图像。

对图像细节的分析可以进一步证实这种同源性:M652和NAP中的部分图像非常类似于成书较早的JAC,似乎说明了它们可能直接转绘自前者,或者至少与前者有着共同的来源——也许是一本已经遗落在历史中的比JAC更早的抄本。


在进一步比较中,存在更早抄本的推测似乎更加合理了:可以看到,对于一些植物,JAC与NAP中的图像显示它们处在不同的生长阶段,但其风格又有很高的相似度,这似乎暗示着存在一本更早的抄本,在其中,同一物种的不同生长阶段被绘制为不同的图像,而JAC和NAP在对其转绘时分别选取了不同的单一图像。

这或许就是历史真相的某个可能的版本:JAC并非最早的抄本,而在其之前存在着至少一本更古老的插图绘本,而其被JAC和NAP的作者共同引用。这本推测中的抄本被命名为Theodosius II Codex(简称THEO)。
一个图像渐渐明晰——JAC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书在历史当中的流异之一。Dioscorides的《医学问题》在不同的处境下被不同的人一再复制,插图,增补,同时在历史中由于各种事件而散轶。后来者参考先在者,而也在此基础上留下自己的新的印记——也许是出于再绘时偶然出现的细节改变,也许是出于作者的有意为之,出自作者根据自己的经验与审美而进行的调整。于是,一本书成为了一条不断分岔的河流,有的支流消失在历史中,而幸运者则流淌至今。这些穿越了时间的水道让我们得以想象时间自身的模样。
一些细节。
JAC中出现了其赞助者Juliana Anicia的形象,这也是最早出现赞助者形象的西方著作。

JAC中还绘制了当时的药草学家和绘图师的工作现场。上图中端坐者是Dioskurides本人,而他的助手拿着一根曼德拉草根,以及……拴在上面的死狗。传说中曼德拉草根在被拔出时会发出尖叫,而听者立毙,所以需要把一条狗拴在曼德拉草上,让它代替人来完成这件事情。下图中除了Dioskurides和他的助手外,还出现了绘图师的形象。

另:《本草博录》系列写作参与龙星如策展项目《山羊之歌》的写作单元,欢迎关注。

参考文献:
J. Janick et al., The 1500th Anniversary (512-2012) of the Juliana Anicia Codex: An Illustrated Dioscoridean Recension,Chronica Horticulturae, 2012, 52(3):9-15
J. Janick et al., Ancient Greek Illustrated Dioscoridean Herbals: Origins and Impact of the Juliana Anicia Codex and the Codex Neopolitanus, Not Bot Horti Agrobo, 2012, 40(1):09-17
J. Janick et al., Synteny of Images in Three Illustrated Dioscoridean Herbals: Juliana Anicia Codex, Codex Neapolitanus, and Morgan 652, Not Bot Horti Agrobo, 2013, 41(2):1-7
这几篇文献的二作来自一个神奇的单位:世界胡萝卜博物馆,在英国,想去看。。
World Carrot Museum, 51 Clayton Hall Road, Cross Hills, Skipton, 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