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河与树
自元宵节以来数日小雨,今日阴沉如旧,只是没了雨水的烦扰。天是纯灰的颜色,房前的老树把黑色的指爪伸向天去,一盏红色许愿灯被雨湿透,紧紧抱在树枝上,看上去就像一幅水墨画。
午后起了风,没有了往日的干烈,毕竟是过了雨水节气,冬天已是强弩之末。我循着小径走到野地,漫无目的地摇晃着,任凭这风把我向前带。穿过一小片杨树林,来到了一条河的岸边,对于这条河我再熟悉不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悄悄地干涸,就这样暴尸荒野,任凭杂草和灌木占领自己的身躯,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晃,已经迫不及待要迎接属于它们的春天了。
忽然记起前方拐角处有一株巨大的构树,不知是什么时候在此生根,据说它已经送走了几代人。我踩着杂草去寻它,却远远看见它巨大的身躯躺在河床上,原来它已被割去头颅,只剩一部分树皮和少数组织连接着树根。巨大的伤口仿佛是临死前发出凄厉嚎叫的嘴,就这样张着对着天。“它已经死了。”我心里这样想。
走到跟前,愈发感觉到它的巨大,它伏在河床上,就像是为河而殉情的恋人。银灰色的树皮传来冰冷的触感,它已和天地间的灰色融为一体,也许在春天再来的时候,它已经被人拿去做了薪柴或是换了钱。
我叹息着拍打着它的尸体,却听到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沉睡的人被吵醒时的不耐烦,又像是耕牛在田间用力时的低吼。它还活着!惊讶之余我刮开它一条小枝的树皮,果然,露出了一丝嫩绿,原来它依旧等待着,等待着和春风相逢的日子。我以为它注定要在阳光下腐朽,几乎与树根分离的躯体居然还蕴藏着击溃死神的力量。是我用自己的力量错估了它的顽强,我不由得向它致敬。
“借我不惧碾压的鲜活,借我生猛与莽撞不问明天。借我一束光照亮黯淡,借我笑颜灿烂如春天。”初听这首歌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更谈不上喜欢,但是在此时,我却分明想到了这句歌词。一棵乡野间的老木,如天地一埃尘,用它巨大的伤口,向上天借来了不惧碾压的鲜活,纵然它还活着,纵然它依旧躺在干枯的河床迎接春天无人问津,但这个春天,将是它生命中最为可贵的。它如一个渡劫成功的精怪,将在这个春天重生,即便是依旧平凡地活着。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熬过这个冬天,可我却如正在阳光下渐渐腐朽的枯木,渴望春天又觉得春天难以企及。如今看来,或许我也该向上天借来杀死庸碌的情怀,借来亡命天涯的勇敢。老树静静躺在河床里,我可以轻易俯视它,它也可以轻易地俯视我,它是如此骄傲地向我展示着那个巨大伤口,在我吵醒它之后仿佛看透我的内心,读尽我的经历,那个伤口仿佛是曾经发出哀嚎的大嘴,又像是如今对苍天开怀而笑的巨口。这张大嘴分明在向我呐喊,无声的言辞在催我踏过干枯的河床,朝着来时的路向前。
枝杈摇曳的灌木丛中,归来的麻雀腆着饱胀的嗉囊欢快地追逐着,就在这么平淡无奇的乡野之间,谁能想到曾发生过与命运抗争的故事?老树是亲历者,麻雀是见证者,而我作为一个路人,却成了这个故事的被启发者。我一直是个倔强的人,从未改变过思想,可仔细想来,这倔强,却唯独屈服于命运,从这个层面来讲,不能不说我是懦弱的。
眼见时近黄昏,我踏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天空的灰色却渐渐变得明朗起来,隐约能看到已经往天际坠落的苍白太阳,风的力道也小了许多,大地仿佛要在黑暗来临之前驱尽冬天的余孽。环视四周,河床的枯草也不再瑟瑟发抖,天地间一片沉寂,这一刻仿佛是一篇乐章中的休止符,所有的苦难和阴郁已经消失殆尽,等到旋律再次响起,已是春风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