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啤酒花的娘们
葡萄酒在成为葡萄酒之前,是一串串的葡萄,绿的,淡黄的,紫的。同样的道理,啤酒在成为啤酒之前,是一串串的啤酒花,只不过,它们只有一种颜色,是碧绿色。它们象松塔,拇指般大小的绿色松塔,一嘟噜又一嘟噜地紧紧地挨着。
水泥桩子一排排地扎进土里,粗铁丝在空中纵横搭好,细铁丝再从每一株啤酒花的根部一直连到粗铁丝上。啤酒花这种绿色的植物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在半空中织成了绿色的巨毯。
秋天到了,我跟在我妈后面,一起去地里摘花。清晨出门的时候,清冷阴蓝的天边还挂着淡 淡的月牙儿。我裹紧外衣,闭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柏油路上。走着走着,马路两边的鸡开始叫了,狗也开始叫了。天空一点点变亮,刮过脸颊的风也在一点点地变软变暖。天上的月亮马上就要融化了。我的心开始雀跃,想要对着月亮奔跑,奔跑到不知名的地方。我想说点什么,我妈却总是沉默着,并不理我。她好像有很多要发愁的事情。
我很想问她,她每天早晨这么早出门,冷吗?每天挖那么的地,累吗?她说她十几岁就来新疆了,是真的吗?还有,她来的时候,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黄色的吗?那么,天上的星星呢,也是这样,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吗?
太阳升到半空中了,我彻底清醒了。我的面前是从铁丝上剪下来的啤酒花,它们被紧紧地堆在一起,象小山。阳光透过头顶上的绿色巨毯上的一个小小的空隙照射下来,恰好照在我身边的一株不知名的细小植物上。它努力地伸着绿色的触角,静静地盘旋着生长。在我妈的监督下,我的双手忙碌着,把绿色的一串串的啤酒花从藤上摘下来,扔进面前的小筐里。我的手忙着,眼睛忙着,心却是闲的。
我盯着那株不知的野草。它随着日影在长,虽然缓慢。它的触角又前进了一寸的时候,我妈狠狠地拍了我一下:“动一动吧,太阳晒着了。”
我气鼓鼓地瞪我妈一眼。
我妈一个人的时候,是安静的,好像总是在发愁。也是,发愁的事情挺多的。要干的工作,要做的三顿饭,开学的时候要交的学费,要穿的衣服。但是当她和那些种啤酒花的阿姨们坐在一起摘啤酒花的时候,立即象换了一个人一样。她们大声地说笑,一刻也不肯安静。她们竟然大声称呼自己为“娘们”!这个词多丑多俗气啊!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她们为什么这么爱笑呢?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情吧?有一天杨阿姨抽空去了一趟派出所,因为她的儿子在学校打伤了同学,被派出所抓走了。据说她哭了,派出所的人心软,放了她的儿子,让她带回家好好教育。
杨阿姨是班长,每天都在忙,下班了还要开会。她的儿子们放学后并不回家,总是在场部附近跑着玩。他们翻筋斗,象车轮一般,从窑洞的这头,翻到窑洞的那头。
他们也象杨阿姨一样爱笑,总是乐呵呵。他们的成绩很差,总被老师罚站。
但是杨阿姨仿佛忘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一进地里就开始麻利地干活。她一进门,大家都精神一抖,争着说话,大笑!她们的笑声总是那么大,而且可笑的事情总是那么多。谁家烧糊的一锅饭,谁家的孩子尿了床,而且尿了两次!一次在枕头下,一次在床脚!谁家的孩子又把裤子穿反了!这样傻气的小错误都能让她们哈哈大笑。这笑声太大了,吓得天空中的云静止了,连那株一直在爬着的绿色触角也在阳光下渐渐焦黄了。
有一天下午突然下起了细雨。别的人都纷纷收拾东西回家了,只有我妈她们这些娘们还舍不得回家。她们把一块巨大的雨布搭在头底的铁丝上,继续奋力摘着花。摘着摘着,雨布承受不了太多的雨水,哗地一声掉了下来,溅了她们一脸一身的雨水!
她们愣了一下,随即暴发出一阵大笑,仿佛这是一件再有趣不过的事情。抹去脸上的水珠,抖掉雨衣上的水,她们继续支起雨布,双手麻利继续与那堆啤酒花斗争。她们继续讲着农场东家西家七零八碎的事情。谁家的镜子擦得最亮,谁家最不爱收拾。谁家的猪穿门进院,甚至一扭一扭地拐到饭桌前了……
我妈她们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天空中还在不断落下的雨压根不存在,不曾打湿她们的衣裳!当然,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她们的脸色都苍老焦黑了很多。但是她们并不在乎,双手不停地干活,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密了。仿佛这样大笑着,生活中的苦恼都少了一般。
我实在是受不了她们的大笑。那时候的我喜欢看花仙子,喜欢里面的小蓓,以及那只叫来福的狗。我家有一家灰色的小胖狗,我给它改了名字,就叫来福。但是和我妈一起摘花的阿姨不乐意了,因为她的名字叫“来贵。”
她很婉转地要求我妈,让我给狗改个名字。我想了想,立即同意了。来贵阿姨手巧,会织漂亮的毛衣,还给我织过一件呢。况且,我的狗只是一只普通的土狗,见到人,就贴着黄土地趴着,拼命地摇尾巴,摇起一片雾一样的灰!
我无聊地坐着她们旁边,沉默地陪着她们坐在小山一般的啤酒花堆跟前,抓起一串啤酒花,快速地撸下拇指大小的花骨朵,把带着叶子的藤条放在脚边。世界是静默的。我们的头顶是还没有开始采摘的啤酒花,它们象屋檐,象伞,挡住了天空,挡住了外面的世界。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要改名!”
我妈的双手象梭子一样晃动着,翠绿的啤酒花纷纷落到她脚旁的袋子里。她看都不看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不行!”
我气极:“为什么不行?小狗都可以改名,我为什么不行?我的名字不好听!”
我妈笑了:“你想改成什么名字?你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的,那么,叫小花?还是小草?”
旁边的阿姨们已经开始笑了,纷纷叫我小花!我更气了:“反正我的名字不好听。你的名字好听,凡!”
来贵阿姨轻轻地说:“小姑娘都喜欢花花草草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一样吗?”
但是我妈仿佛没有听到,她把筐里的花往尿素袋里倒,边倒边对我说:“不许改!你知道什么!是烦!烦人的烦!当年你姥爷一看又是女孩子,就说了一个字:烦。所以啊,我就这样被人烦,烦,烦地叫着长大了。一直到来登记户口的时候,登记的干部写成平凡的凡了。”
我愣了,好奇地问:“那小姨的名字呢?战!”
我妈伸伸腰说:“你小姨叫粘,粘起来的粘。你姥姥生了你舅之后,又生了你小姨。你姥爷稀罕你舅,就给你小姨起名叫粘,意思是,粘住!粘住你舅!。”
我继续好奇地追问:“我姥爷什么样?厉害吗?”
我妈的眼睛望了望远处,好像在努力让自己回想。她的眼睛已经很枯涩了,象她的头发一样,毫无光彩。远方的地平线上是一排象哨兵一样的白杨树,是她们当年刚到这片戈壁滩上栽的。现在,那些树已经有了笔直的树干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叶片。我妈收回目光,抓起绿色的藤条,缓缓地说:“你姥爷下雨天一定要在家里洗头的。可能只有下雨的时候,他才不用下地干活吧?反正,他勤劳了一辈子。我家地挺多的,吃穿都不愁的。要不然,你舅能一直上到上学毕业吗?当然他不喜欢女孩子,他不抱我们,也不吃我们端的饭!但是,他还是通情达理的,我们这些丫头也都读了两三年书,至少会写自己的名字,能读简单一点的信。”
我遗憾地叫道:“那你为什么来新疆呢?我舅去了广州,小姨也在县城里上班,多好啊!”
我妈一扫刚才的忧郁,又象以前那样哈哈大笑:“傻孩子。我不来新疆,怎么会有你呢?”
旁边的阿姨们笑得更大声了,好像我问了一个极其有趣而有内涵的问题。我妈等她们笑够了,才又接着说:“同村的表姐喊我,说新疆的剧团在招人,我就和她来了。但是我们到了以后才知道,新疆的剧团已经不招人了。我们没有钱回老家了,而且兵团在招工,我们就跟着别的年轻人来了这里。可惜啊,她后来跟她家男人去了别的团场,我就留在这里了。我和表姐要好,以前我还带着你还坐拖拉机去看她呢。”
我依稀还记得这些事情。拖拉机突突突地颠着,从清晨跑到下午。灰大,太阳又晒。等我们到目的地了,几乎是一大一小两个土人了。
我妈仍然爱唱戏。干活累了,如果有人喊:“毛丫头,唱一段!”我妈就笑着直起身子,清清嗓子,毫不羞涩地开唱。那时候的她,即使被太阳晒得焦黑,也是闪亮的黑!
来贵阿姨突然幽幽地说:“我来得晚。那时候都说,到了农场,孩子有牛奶喝,有白面吃。的确是有牛奶,有白面。我们全家就来了”
来贵阿姨总是沉默着织毛衣。她连看电影看电视的时候她的手都在忙着。我常想她的心事都织成毛衣里去了。她是应该有很多心事的。她的丈夫死了,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据说她家的晚餐永远是苞谷稀饭,没有馒头。她织毛衣,是要收手工费的。
等我长大了,就和农场众多的孩子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农场。很多年后的一个除夕,我妈说:“你来贵阿姨死了。肺癌。”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以前和我妈去摘啤酒花,她们总是哈哈大笑。来贵阿姨也在轻轻地笑。但是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沉默着。
我妈叹气:“她那么文静的一个人,又不吸烟,怎么就会得了肺癌呢?还有你杨阿姨,很壮的,你小的时候就说她象个黑塔大汉。她得了严重的风湿,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年轻的时候受了风寒。那时候哪懂呀,水渠里的泥都结冰了,她是铁姑娘班的班长,带头跳下去干活。那时候年轻,一干就是一整天,不知道,以为自己真的是铁的。”
我妈呆呆地坐着。那时我跟着她们一起摘啤酒花,中午一起吃饭,她们总是三口两口就吃完饭,而我还在慢慢在吞咽着。我妈催我,杨阿姨总是和气地说:“不要催,小姑娘的胃是小的。哪象我们啊,胃早就撑大了。不过,当年,我们来新疆的时候,也是小姑娘呢。”
现在我妈已经很苍老了。我拍拍她:“我陪你走走吧?”她的眼睛亮了一下,说:“晚上陪我去烧纸吧?我又梦到你姥姥了。她坐在那里织布的呢,还年轻着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脚。”
我妈说我姥姥一辈子没有种过地,只会织布。我妈只会种地,不会织布。而且我妈有一双粗糙,指节变形的大手。
我妈还在说着:“你姥爷死的时候,我还小呢,十岁?灵堂设在堂屋,你姥姥带着我们守灵,叫我留神那只黑猫,千万不要进来了。我一打瞌睡,她就拧我的胳膊,不让我睡,让我盯着门口。七天之后,埋了你姥爷,我就退学了,你舅舅接着上学,一直上到小学毕业,然后去了部队。后来我总是傻想,如果那只黑猫进来了,你姥爷会不会真的坐起来?我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可以去城里考剧团了?”
没有人回答我妈的疑问。以前我总笑话她迷信。现在我不再笑了。
路灯很亮,雪地也很亮,一望无际的雪白的亮。路上没有人,我妈仍然执拗地走了很远,一定要走到一个最远的十字路口。她边走边解释:“你姥姥最疼我了,真的。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傻子,不听话,非要跑到新疆去报考剧团。唉,几十年了,我只回过三次老家,每次回去她都要哭很久,说以前让我退学,让我回家种地,不让我去考剧团,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让我不要恨她。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她还是哭。”
雪地里已经有了很过烧过纸的焦黑的印,我妈说是农场的人烧给远在老家的亲人的。以前我总是觉得很恐怖。这一次我的心里很惆怅,为我妈,以及那些象她一样,被命运的风吹到农场的的那些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