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事件

在三棵树小学，凡是给三六班代课的老师，都知道江含章喜欢左一诺。 三棵树小学临路而建，三排红瓦青砖房子轴对称位列三棵银杏树的左右。校门外，一条窄河牵着曲折的土路，没入远处的白杨林深处。小杨老师新分到这所学校不久，代三六班的语文，兼班主任。 第一天上课，江含章隆重地钻进了小杨老师的好感里，同时，带着左一诺。距离早读还有一段时间， 小杨老师在教室转了一圈，默数还有几个孩子没到校。三棵树小学是方圆七八里内的唯一一所小学，有的孩子，居住得很远，踩着铃声进教室的不在少数。昨天住校的时候，校长找她谈过了。 小杨老师刚要坐下来，看着凳子上的粉尘，皱皱眉，抬头找抹布。一个白净的男孩跑了上来，老师，我来擦。说着便埋头在凳面上抹起来，一头精心梳理的头发随着他臂膊的晃动左右摆着，像小鹅的翅翼。擦完凳子，小杨老师忍不住在他头上摸了摸，问，你叫什么名字呀？江含章。小男孩说。还没等小杨老师再问，他却说，老师，左一诺还没到，往常这时候她早就到了。小杨老师看讲台下，零零星星地空着十几个座位。左一诺在哪坐着？他是我同桌。你……小杨老师有些疑惑，刚接班的她，还没有一一对上这些小家伙。江含章迅速跑下讲台，坐在了第二排四组靠外的位置，说，老师，我在这坐着呢。小杨老师笑着点了点头，坐在了凳子上。 吃饭的时候，大家排着队去打饭，江含章不乐意了。杨老师，王一乐插队。小杨老师回头看，王一乐圆滚滚的肚皮在江含章和左一诺之间的窄缝里拨浪鼓般扭来扭去。上课前，左一诺不回座位，江含章就站着不动，左一诺走过来了，他一挤一拱，一条宽阔的过道为左一诺留了出来。小杨老师就想笑，和英语老师、音乐老师询问，她们一致表示，这个小鬼头，大概是喜欢左一诺吧。嘁，小屁孩一个，懂得什么是喜欢呀。小杨老师好笑着想。 江含章钻进小杨老师的好感里有多迅速，退出得就有多快。初见时那件白净的小衬衫，常常成了饭粒、灰尘的演兵场，到后来，白净的衬衫完全成为灰黄色的，恍若遗失主人的小狗。这倒是其次，关键是不到一周，江含章的作业开始不受控制。预习作业，注拼音丢三落四，剩下的一半是错的。讲练习册，江含章的眼睛盯着左一诺的右手，左一诺的右手护着自己的练习册。 没错，左一诺讨厌江含章。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男生，什么嘛！体育课上，老师说，今天大家都按要求穿运动鞋了吗？老师，我没有！江含章走出队列，晃了晃脚，一脸与众不同的得意。其他同学捂着肚皮偷笑，看江含章出风头。体育老师拉着江含章的胳臂往队伍的前面走，江含章已经软成了一段泡水的麻花，咋了嘛？又咋了嘛？我妈妈没在家，没人给我买嘛！体育老师没理会，带着队伍练接传足球。江含章咹～咹地哭，探寻着体育老师的底线。哭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挂着俩条泪痕站在操场看左一诺传球。左一诺少言语，虎头虎脑的，扎一把短辫子，留着厚厚的刘海，有男孩子的刚性。接传球稳而准，是体育老师的得意门生。 小杨老师打电话给江含章的妈妈，得到的回答是，我在外面上班，辛苦杨老师您费点心。小杨老师找来了江含章的奶奶，奶奶颤巍着，说，杨老师，辛苦您了。他不写完作业，您就别让他回家。他妈妈不在家，我打不下，您给我好好管他。小杨老师初为人师，也就真的开始了和江含章的拉锯战。三棵树小学下班的铃声已经响彻校园了，三六班的教室还有灯在亮着。杨老师，这道题我不会；杨老师，我的橡皮找不到了……江含章丝毫不慌乱，按着自己的步调拖着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然而，江含章终究是将了小杨老师一军。接到左一诺妈妈的电话时，小杨老师刚送走江含章正在吃饭。杨老师，有事想和您聊聊。左一诺妈妈的话很客气，客气的背后是不容商量的强硬。您说。小杨老师脑中闪回了一天的经历，左一诺没有出现什么事啊。杨老师，一诺说，今天江含章偷偷亲了她一下。你说什么？小杨老师没敢确认。一诺说，今天午休，江含章偷偷亲了一下她的头发。小杨老师半天没吭声，尚未成家的她，竟半天不知道如何应对。左一诺的妈妈说，杨老师，我就一诺一个孩子，我们对她期待很大，不想她有其他事情，希望杨老师能注意提醒一下孩子们。他……他们才三年级，小孩子，应该是在闹着玩吧，还不懂……还不懂……杨老师，我懂。我不希望一诺有任何闪失，希望老师理解。希望您可以让他俩分开坐，如果那小男生还亲近我家一诺，我就要和学校说这事了。 一诺的妈妈挂掉了电话，也把杨老师的心挂了起来。琢磨了半天，给江含章的妈妈去了个电话。含章的妈妈竟在电话里笑了，杨老师，我家含章，那么小，一个孩子懂什么啊？说完继续咯咯笑。小杨老师说，可是，可是，你能不能给孩子说说，含章确实喜欢亲近左一诺。小杨老师，小孩子的游戏，没啥没啥。我还忙，先挂了。 第二天，江含章的作业依然没写完。小杨老师看看江含章，看看左一诺，都埋着头在那写作业。两个黑黑的小脑袋，像一对眼睛，悄悄地注视着她。怎么说呢？小杨老师其实也觉得江含章妈妈说得没错，小孩子嘛，瞎闹呗。但是一诺妈妈不容商量的语气，让她不能平常对待，毕竟，江含章确实黏左一诺有点紧。 想了一天，小杨老师始终没有想到合适的话问左一诺和江含章。你为什么亲左一诺？江含章亲了你吗？她觉得似乎有点东西，梗在她的嗓子眼。 放学了，江含章的作业，依旧没有做完。秒针陪着小杨老师，开始继续疲惫地一圈一圈奔波着。写完作业送江含章出校门，小杨老师说，我送你回家吧。对于那件事，她毫无思绪。江含章竟然开心地跳起来，抱了一下小杨老师，说，杨老师，你是我妈妈就好啦。是你妈妈？看着身边这只脏兮兮的小狗背着书包，在她的前面导路，她莫名地有点感动。她孑然一身来到这所小学多半年，有点想家了。 她伸出手牵着江含章，土路牵着曲折的小河，送他们走入远处的村庄。一阵风过，刷刷的叶子落入河心，打着旋儿，像一艘艘离开码头的小船。江含章，你妈妈多久回一次家呢？不知道。刚开学，妈妈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就走了。她说，下次回来给我带一艘城里小孩都有的玩具飞机。想妈妈吗？想……也不想，奶奶对我可好了。杨老师，我想，妈妈给我，给我生个妹妹。我来保护她，不让人欺负她。小杨老师看着这个平时哭哭啼啼的小男生，有点讶异。如果，如果生个左一诺那样的妹妹，就更好啦。妈妈不在家，我就能陪妹妹完啦，不让她寂寞。 为什么要像左一诺那样呢？小杨老师问。左一诺的妈妈也不在家，没人陪她。可惜左一诺总不理我。说着，江含章沮丧地低下了头。 风，仍然在白杨林间婆娑。村庄门前的田地里，待收的黄豆，叶子金黄。小杨老师心轻松了，拉着江含章，说了句，等你妈妈回来了，我替你求他。真的？江含章跳起来。真的。豆田的一柄弯豆荚，跃上了小杨老师的嘴上。有两颗黄豆，还躺在了嘴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