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鬼勾魂/錄像帶謀殺案(Videodrome,David Cronenberg,1983):
1. David Cronenberg八十年代的名作《猛鬼勾魂》開場,配以不同顏色的「市民電視」(CIVIC TV)字樣宛如縱向分裂的細胞映入眼簾,強化觀者的印象,緊接著一段醒目的介紹:「可以帶上床的電視」(The one you take to bed with you),言簡意賅地點出了八十年代電視媒介的無所不能。蟄伏於黑暗的屏幕突然顯現出女性說話的畫面,她是提醒本片男主角,市民電視總裁馬克思(Marx)明天要去參加與廣島影視的製作人的會面,電視的功能已不僅限於供觀眾消遣娛樂,甚至為人們生產生活的方式帶來改變(充當提醒人們準時工作的鬧鐘)。隨後鏡頭繞有深意地給到了熟睡中的馬克思的手錶一個特寫,是在告訴觀眾電影裡的「現實時間」。但在此之後,馬克思受到「Videodrome」信號的影響,幻覺如瘟疫般肆虐、侵蝕大腦內部的中樞神經,現實與夢境相互糾纏重合,我們無從判斷何處是確有其事,何處只是馬克思本人的妄想。手錶(時間)的缺席(被幻覺引發的肉體畸變吸收)也暗示了分不清夢與現實的馬克思將徹底喪失透過時間感知真實的能力,對於銀幕之外,被片中匪夷所思的視覺奇觀吸引的觀眾而言更是如此。
2.下一個場景,馬克思與合夥人在公司內部觀賞廣島影視出品的情色劇集《武士之夢》(Samurai Dreams),東方主義的情慾流動柔和性感、曖昧細膩,但是,影片裡呈現的優雅和高格調卻與公司高層的要求背道而馳,他們希望尋找到一種能令人無比興奮的野蠻,接近人類原始本能的暴力。在這裏David Cronenberg已經向我們揭示了以電視為主的大眾文化背後充斥色情、低俗與暴力的惡劣本質。電視節目的締造者們「悉心」為觀眾打造的強烈感官體驗,相應的付出成本卻更加低廉的速食、消費文化氛圍,而富於哲思的藝術形式則受制於無處不在的前者,生存空間被極大壓縮,這同樣可以引申到日本低成本AV的興起,伴隨的卻是標榜創作自由,藝術性更高的羅曼色情電影、粉紅電影的江河日下。
3. 以虐待、折磨、殘殺為主題的暴力影集「Videodrome」雖然成本低廉,畫質粗糙,沒有任何劇情,卻能讓馬克思目不轉睛地觀看,因為它具有一種迥異於表演性質濃厚的真人秀電視節目,令人無法抗拒的真實感,就像歐布萊恩教授在錄像裡反覆呢喃的「電視屏幕是心靈之眼的視網膜」、「電視屏幕是人腦結構的一部分」、「不管電視上出現什麼,對觀眾來說都會浮現原始經驗」,他認為電視媒介的出現是人類感官知覺的延伸, 引發幻覺的腫瘤實際上是成長於人腦結構的全新器官。因此,「Videodrome」展示的虐殺景象與人類潛意識的暴力因子相契合,那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性會讓人們異常興奮,觀眾一邊以道德的名義痛斥這樣的節目不應該在電視播放,另一邊卻又忍不住不去觀看它。觀者自相矛盾的心理狀態讓大眾文化得以更加肆無忌憚地對殘暴與刺激並存的影像產品進行粉飾加工,作為經濟商品出售。電視屏幕宛如一台投射人眼所見之景的機器,只要把人們想看的惡質內容,換個不與道德感相抵觸的包裝,他們便能心安理得地盡情享受。
4. 歐布萊恩教授創立的「陰極射線傳道會」(Cathode Ray Mission),是一間類似於宗教協會的治療中心,裡面擠滿了觀看電視的虔誠「信徒」,電視已然成為了一個全新的宗教象徵,嘗試幫助那些缺乏生活經驗、害怕進入社會的人重回複雜世界的軌道上。當馬克思站在窗邊向外俯視,是一群人井然有序,各自安靜地盯著電視看的奇異景觀。David Cronenberg利用這麼一個兼具宗教儀式感、滑稽與荒誕性的場所、群體,尖銳地點出電視作為後現代社會的「上帝」化身,實際代表著人們對科技力量的狂熱崇拜。出於對日新月異的科技社會的信任,人們逐漸放下戒心與質疑,欣然投向教會精心安排的「懷抱」,觀看刺激性影像帶來的高潮快感,一眾信徒沉迷其中,已無視藏於表象之下的規訓和監視。
5.人類因為各種恐懼而往外產生的異化一直是David Cronenberg作品的核心思想,而來到《猛鬼勾魂》,則是對嶄新科技製造出的虛擬幻象反客為主吞噬人類神經,主體性喪失的深層恐懼。受「Videodrome」影響極深的馬克思對手槍的迷戀說明腦子裡的幻覺喚醒了塵封已久的暴力本能,身體畸化為一台可被任意「插入」的錄像機,如此帶有男性閹割意味的象徵則清晰表現了馬克思正逐漸失去自己的身體控制權。後來,馬克思遇到了「Videodrome」的另一個主人貝瑞康維斯,他所經營的跨國企業「奇觀光學」(Spectacular Optical)為第三世界製造廉價眼鏡,也為北約組織製造飛彈導向系統。康維斯與黑客助手故意讓馬克思觀看「Videodrome」,在信號產生的幻覺干擾下,以便對他進行控制,繼而奪取「市民電視」。康維斯認為,面對全球化趨勢,在世界其他國家異軍突起,越發強大的時刻,北美洲正逐漸呈現出疲弱狀態,缺乏往昔的競爭力,他們試圖強行取締向公眾散播精神毒糧的「市民電視」,轉而利用能產生幻覺的「Videodrome」實現對大眾的精神操縱,這種以思想暴力去淨化視覺暴力的做法,正是以國家之名強取豪奪的極權主義邏輯。
6. 因此,到了電影後半段,經由電視屏幕透析出的「暴力」被一分為二,一方是以歐布萊恩教授為代表,強調信仰、消費自由的「新肉體」派(屏幕構築的影像生活比現實生活更「真實」),另一方則是以康維斯為代表,實行強權政治,新聞、電視媒體均受國家嚴密管制,全天候監控人民的「Videodrome」派,姑且可以當作新自由主義與極權統治,關乎意識形態、經濟實力的權力爭鬥,前者以治療人心為名的宗教作為外衣(對著鏡頭侃侃而談的歐布萊恩教授更像一名傳道的牧師),後者則以壟斷經濟,販賣軍火的大型跨國企業充當掩飾。受幻覺操縱的馬克思遊走於兩方陣營,槍械異化為肉身的一部分,並先後成為兩派的刺客。在刺殺教授女兒碧安卡歐布萊恩的過程中,馬克思破除了「Videodrome」派的幻覺控制(偷來的視頻裡,愛人妮琪被殺死),而死去的妮琪正是馬克思想要「施暴」的慾望對象。碧安卡告訴馬克思,他的身體已經從被動地受幻覺(影像)操控變成能夠自由製造影像(然而,真的自由了嗎?)。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抱著「影視場必死,新肉體永存」的堅定信念,馬克思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康維斯。
7. 影片結尾,馬克思需要以自願獻身方式才能完全消除掉「Videodrome」在體內殘留的暴力控制,從而迎接新生的肉體。但是,我們不禁疑惑,最終迎接馬克思的確是自由嗎?一聲清脆的槍聲,然後畫面遁入黑暗,David Cronenberg以一貫悲觀的態度告訴我們,皈依新宗教的馬克思是永遠無法擺脫被控制的命運,只是從顯然易見的暴力威脅逃到了自我感覺良好,實質深藏不露的幻象裡而已。面對主體性的逐漸消亡,人們似乎沒有什麼辦法,唯有迎接真正的死亡,方能從不斷掙扎的狀態之中獲得解脫。
-
rayclay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1-20 01:05:34
-
madeleineswann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1-07 21:07:31
-
無ͦ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3-19 18: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