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味颂

夜读《五灯会元》中有一句:“翁呼童子致茶,并进酥酪。师纳其味,心意豁然。” 这不禁令人想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关于小马德莱娜蛋糕与回忆之间的关联细致入微的描述:“把袋里一定量的椴花茶倒在碟子里,然后注入开水。干燥的花梗弯弯曲曲,构成变幻莫测的网状图案,一朵朵白花在其中开放……一片片叶子已失去或改变其原形,看上去像毫不相干的东西:有的像蜜蜂的透明翅翼,有的像标签的白色反面,有的像玫瑰花瓣……我看出一个个灰色小球就是初绽的绿色花蕾;但特别是粉红色光泽,如月光般柔和,使一朵朵花在细弱的花梗丛中显现出来,像金色的小玫瑰般悬挂枝头——这如同透射在墙上的微光……粉红色光泽向我表明,这些花瓣在被放进药袋之前,曾使春天的夜晚充满香味……过一会儿,我姑妈可以在热茶中品尝到枯叶或残花的味道,把小马德莱娜蛋糕浸泡其中,等蛋糕浸软之后,才把一小块递给我吃……” 似乎隔着油墨影印的纸张都能闻到小马德莱娜蛋糕浸泡在花茶中那种香甜、诱人,缱绻着回忆的气息。 张爱玲对此有过精湛的阐述:“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 美国生态文学作家阿克曼曾在《感觉的自然史》一书中对于西方文学作品中所出现的气味与回忆的关系进行过更为详尽的概述:“……普鲁斯特浸泡在莱姆花茶里的玛德琳蛋糕;使科莱特回到童年的花园和母亲塞朵身边的花香;弗吉尼亚.伍尔芙对城市气息的描述;吉卜林笔下的滴雨刺槐使他想起了家和军旅生活中复杂的军营气息;梭罗在月下的田野间漫步,当时玉蜀黍的长穗须有干燥的气味,山桃的浆果闻起来像『小蛋糕』;米沃什的亚麻橱柜『充满了回忆沉默的喧嚣』;莫里亚克《礼服的借口》通过气味想起了豆蔻年华;莎士比亚如此形容紫罗兰的芬芳——『甜蜜的窃贼,若不是从我的所爱的呼吸,你又能从哪里偷来这份甜蜜?』……” 然而我似乎对铁锈的味道极其敏感。对我而言,小时候在学校里一旦闻到夏天铅笔盒底层生锈的部分浸染到粘腻的汗渍的味道——哪怕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点点,我就难过的想哭,想即刻装好书包跑回家。 而且在夏天里,不施香水的人们的气息只会在我的记忆里分化成两类,一类是大海味道的,是汗水蒸发之后散发的一点点从体表挥发出来的淡淡的盐味;一类是孜然味道的,是不易出汗体质体内所孕育发酵的盐馀之气。 以上是被气味勾起的回忆,其实还有一种是由回忆而诱发味道的情况。 如晋时大司马齐王聘请张翰到洛阳做东曹掾,这个张翰复职赶路刚刚赶到了一半,“见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鲙,”感慨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因此作诗吟诵,立即辞官返乡。 据说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初,俞平伯与傅斯年等一齐人共赴英国留学,熟料不到两个月俞平伯便因想家而弃学回国了。他在归国途中曾给自己的妻子寄过这样一首诗—— “长忆偏无梦,中宵怅恻多。 递迢三万里,荏苒十旬过。 离思闲中结,豪情静里磨。 燕梁相识否,其奈此生何。” 我想,与其说他是因思家而回国,不如说他是因想念家中、内人所能安抚他焦虑难安的内心,重新激发起那种熟悉、亲切的气味才回国的更为准确一些。 无论身处何处,一旦尝到蘸着眼泪的面包的滋味,无论未来会取得怎样的成就,都抵不上我即刻抵家的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