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德兰人的画儿
历史上的尼德兰,包括今天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和法国东北部地区。那时说的“荷兰”,是现在荷兰西部沿海的一部分。而艺术史上著名的“佛兰德斯地区”,则是今天比利时西部沿海的一部分。整个尼德兰,又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部分。
写本文是因读了法国作家兼外交家保尔·克洛代尔《论荷兰绘画》一书。此书是其艺术评论的部分汇编,当中也提到了不少佛兰德斯画家,故以其主旨为讨论尼德兰绘画全貌为宜。译者是著名法语翻译家罗新璋先生。罗老得傅雷先生之传,“重神似而不重形似”,几乎将全文按自己的语言重写了一遍,读着竟像是中国学者写的评论了。读罢此书,又仔细回想曾经看过的尼德兰画作,觉得有道理的部分,一并在此分享。

尼德兰的本义是低地国家。乘火车经过现在的荷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低空飘过的白云映在水田洼地里。野旷天低,长久以来,都是尼德兰画家偏爱的景致。更有临水的城市,水面平静,风车微微转着。克洛代尔说,真是奇怪,十七世纪的荷兰曾是海上霸主,画家却既未理会战争骚乱,又对异域风情毫不动心,偏执着于这些乡村风情。其实专门画航海和船舰的画家并不鲜见,但我们的总体感受跟克洛代尔应该是一致的。除却“宁静”二字,便不见荷兰绘画。
风景之中,还有人物。或三三两两为衬,或干脆画出庞大的场面来,里边有数不清的人。荷兰国立博物馆有一幅维米尔的《小街》,红砖白墙,亦是静静地描绘了多云天气下代尔夫特的建筑和人家。三个门洞,左一门紧闭,中间有一女仆弯腰站在通往后院的过道里——这又是维米尔画中分外喜欢的“以空间区隔和纵深制造窥视感”,右面一白衣妇人低头坐着,头上裹着白头巾。楼前还有两个孩童在玩耍。

维米尔强化了墙面的斑驳,好像岁月走累了,在这一帧泛黄的画面上停留。画中没有一丝烟火气,也不加任何多余的情感。历史学家说,代尔夫特并没有这幅画所代表的具体地点,这可能只是维米尔抽象出来一次重构。我喜欢这条不被具名的小街,正如我喜欢没有人物原型、如梦境般出现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那些不起眼的画面,在他的想象中回魂。

而一说到人物众多的场景,我们就会想起老彼得·勃鲁盖尔。这位16世纪尼德兰地区杰出的风景和民俗画家,总能画出农民的淳朴和欢乐。他的画善于驾驭寓言,在细节中藏匿幽默与讽刺,而这也基于他对生活的精确观察——还有什么比生活更有趣味?《雪中猎人》以三个猎人和一群猎犬从山岗上走下来为近景,左有几人在家门口忙活,右边平坦处有两个结冰的池塘,小小的人影在冰面上嬉闹、捕鱼。再往远去,是皑皑雪山和阴翳天空。整幅画色调冷峻,左右平衡,又以前景之树木、中景之道路、空中之鸟与远景之山成对角分割,分割线两侧同样达到平衡。

雪中乡村的宁静里仿佛能听到猎人的喘息声和冰面上的喧哗,疲惫和欢愉都属于这里——这个山头以降,这片普通村庄。无怪普鲁斯特会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
士兵们看上去笨头笨脑的,脸上像是被冷风涂了层红颜色,这使人联想起老勃鲁盖尔画上的快活而贪吃的农民冻得发紫的脸孔……
同样关于冬天的全景场面还有亨德里克·艾维坎普(Hendrick Avercamp)的《冬景》。整幅画面搭建在冬日结冰的运河与河流之上,以灰白为主色调。积雪房屋有远近两处,浅黄色的砖墙与左侧教堂幽蓝的冷调相补。枝桠光秃,树梢、屋顶依然有寒鸦停留。目之所及,该有纷纷扰扰两百余人。人影虽小,活动丰富,层次细腻。从衣着可以判断,这些人来自社会的不同阶层——有人富裕时髦,有人贫寒简朴。往来之人,各有各的目的,有闲散漫步的,也有辛苦忙碌的,有人掉进水里,附近的人赶紧上前搭救,甚至还能看到有人在上厕所,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这是像五味坛子一样的人间写生,微渺的个体得到了画家同等的尊重。

事实上包括老勃鲁盖尔在内,很多尼德兰画家把镜头拉得更近,创造出人物群体的近景画像。这些人通常聚集在一个房间里,也有出于场景的需要被安排在室外。他们就是普通的荷兰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譬如扬·斯蒂恩(Jan Havicksz Steen)《快乐的家庭》画的便是日间一家人围在桌边喧哗的场面。画面中央是一位抱着小孩的胖妇人,她正和边上的妇人一起看着曲谱唱歌。怀里的小孩在嚷或是笑,脑袋歪向另一侧。这对妇孺的动态处理,刚好将画面中的人物构图分隔成左右两个小三角形。左侧窗户旁的男孩在吹奏风笛,右侧斜坐在餐桌上的男孩则在吹长笛。男主人兴致高涨,暂时放下了小提琴弓,却用那只手举起了酒杯,口中似也在唱和些什么。倚在窗外和钻在角落里的孩子在抽烟管。前景中,酒瓶盆子一片狼藉,小孩在被灌酒,小狗仰着头,或许在冲主人吠叫。

这是一幅寓意画。“As the old sing, so pipe the young.”但这也是一幕略显浮夸的家庭喜剧,由一场即兴发挥的午后演出浓缩而成的一个瞬间。从穿戴和食物可以看出,这家人并不富裕,却也自得其乐。画里透露出人们由衷的生命力——这就是他们的本来面目。用克洛代尔引用欧仁·弗罗芒坦《昔日的大师》里的话说,画里有荷兰艺术的根本——“正直”。
即使不记得那些十六、十七世纪的画,我们总归记得梵高那幅《吃土豆的人》。“我觉得,从长远来看,画出他们(农民)的粗粝要比传统画法的极力美化来得更好。”他在1885年4月30日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如是说。当亲眼在梵高博物馆看到这幅画,看到勾勒人物的粗黑线条、人物形象的浮肿粗糙,看到小小一间土屋里灯光照出昏暗的灰尘的颜色,我们可能要倒吸一口冷气。但梵高是再“正直”不过的。他跟矿工、农民生活在一起,他的画笔从未背叛过他的心。

让我们再靠近一点吧。看一看尼德兰人的肖像画。鲁本斯笔下丰腴的肉体拉近了人与神的距离,巴洛克的华美一以贯之;维米尔用笔之细腻、用色明度之高,让人物最简单的动作和仪态变得极其优雅;而哈尔斯画的,就像你的朋友、邻居,像过来唠嗑一样坐在你跟前,两颊抹了过量的腮红。
荷兰艺术家不再是一个用方法和技巧实现预想构思的意志,而是一只善于摄取的眼睛,一面善于描绘的镜子。

而这一切最终都归于一个人——伦勃朗。他不是荷兰绘画的例外,而是一次升华。他就像一台精于构图和光线的人体工学相机,为拍出一张有完美站位的相片费尽心机。伦勃朗画了太多肖像,也包括很多自画像。更有趣的是,他的画里常常有自己的影子——神是自己,他人也是自己。也许他是纳喀索斯,站在水边,从少年到老年,充满爱意地看完了自己的一生。从飞扬跋扈开始,到顾影自怜结束,伦勃朗投射出一束光,三百五十年过去了,依然被后世追逐。

如果这时走进荷兰国家博物馆,除了《夜巡》,我们还能在伦勃朗逝世350周年纪念展里看到对他一生的回顾。如果这时走进阿姆斯特丹——从北海深入人类的城市——如果有一艘船,也许正如克洛代尔所言,“船的碰垫懒懒地滑过水面,拖着一串渐衰渐逝的涟漪,让我从背后感到阿姆斯特丹这条大动脉里河水不休的运动。”尼德兰画家识水性,却没有游出很远。他们沿着运河,安然回看:田间埠头,农人忙碌,看牛的小孩吹了一声口哨。
展讯 |All the Rembrandts February 15 2019 to June 10 2019 Philipsvleugel,Rijksmuseum

Rijksmuseum marks the 350th anniversary of Rembrandt’s death in 2019 with ‘Year of Rembrandt’. The year-long celebration opens with ‘All the Rembrandts’, in which the Rijksmuseum will present for the first time an exhibition of all 22 paintings, 60 drawings and more than 300 best examples of Rembrandt’s prints in its collection.
(图片来源于网络,难免有色差和尺寸上误差,一定要以美术馆馆藏为准哟。)
by栗子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栗小轩”(拖了一个月才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