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老王
今天终于不是旋儿写稿了,给你带来老徐烧脑的科技文,适合这样甜甜的早晨呢。全文如下:
老王
没有人知道老王的过去。他来到 K 城时,就只带了他儿子和一双只有看到他儿子时才 会一闪的死寂眼睛。儿子极尽顽劣,唯一的优点是脑子还不错,轻松考上 K 城重点高中。这 一结果是老王为陪儿子读书只得也来 K 城谋生计。老王在未名街的街角,不知怎么竟开了个 杂货铺,偶尔有些批发的赚钱买卖。虽然人较少,但阳光还不错。
老王也只管兀自坐在铺里,好像一天有多少买卖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一天里有三四个人 去光顾小铺,已经不错了。尽管有明媚的阳光的照射,店里还是如同老王的眼睛一般死寂, “波澜不惊”。即使没有晚自习,儿子也到深夜才回家,脏乱的样子,老王一看就知道他去 哪里鬼混了。不过只要他成绩好,老王绝不多嘴。不正常的是,大前天,才傍晚,儿子便卷 了书包,步履匆匆赶回家来,老王那张冰山的脸上,也只是眉角抖了一下。
“回来了” “嗯, ”
儿子小心翼翼从书包里掏出几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轻轻放在柜台上, “别弄坏 了,”说完这句,儿子像是累极了,拖着步子,有气无力倒腾着外套,说了一句: “我做梦都 想考上复旦的光学系。”
一夜的睡眠,洗去了儿子的筋疲力尽,第二天清晨,儿子拎起书包就赶往学校。走到门 口却又突然折回来:“爸!这东西精贵,我好不容易给弄来的。小心着,脏了就替我擦擦, 记得用很细的布擦——”人已经没影了。整理了小铺子的杂物,老王这才坐下来,拆开那报 纸包裹着的充满神秘气息的东西。那是一块玻璃,但比任何普通玻璃都有显得纯粹透明。这 大概是块好货吧!老王心想,那张黝黑的脸上风平浪静。它的一侧十分平整,另一侧带有弧 形,那完美的曲线,让人想起哥特式教堂无可挑剔的穹顶。老王将它放在杂货柜二层的透明 橱窗里,这样老王就可以坐在他的藤椅里看着它。那面弧镜过于完美,竟让老王觉得有些不 真实。老王隐隐有些不安,它不像从前生活的感觉那样都在掌控之内。老王总是避免盯着它 看过长的时间,只有偶尔有顾客来时,看向柜台的时候顺带瞟上它一眼,再把它拿下来擦擦。 之后的日子只是从前日子的循环往复,唯一有些改变的事儿子回来早了就坐在他的藤椅上, 盯着它发呆。儿子狂热着迷的眼神,让沉默寡言、不动声色的他有些害怕,那是他从来没见 过的场面。他从儿子的只言片语中隐约知道了它——那块玻璃,叫牛顿环。儿子总说那里能 看到不同的世界,他想要的世界,他想要的大学,那么绚烂美好。
老王遵照着儿子的说法,隔两三天便用丝绒布擦拭一回。阳光照在它上面,那样干净透 亮,仿佛这个阴暗的小杂货铺里有了什么闪耀的东西。可真亮啊!老王想着,他的心突地狂 跳了一下,这东西一定有魔力,从儿子着迷开始他就这样想着,现在更加确定了。可他控制 不住自己,总是想盯着它看。怎么能有这么完美的东西,老王想着,干净得就像小时候他第 一次踏入的那条小溪,清亮冰凉,一点都不让人感到真实。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带有一丝嗤 之以鼻的笑,微微上扬的眉角不知在抖些什么。老王就翘着腿瘫坐在藤椅里,挨到傍晚。金 色的阳光轻轻笼罩了整个杂货铺。那块玻璃怎么看都更耀眼了一些,老王想着。
“买包烟。”老王一抬头,是那个隔三差五来买烟的隔壁的水泥匠。老王知道,他要的 是那种价格最低的劣质烟。抬手给他一包。水泥匠接过烟,左手抽出一根,右手顺便把烟盒 扔进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东打量西打量。
“哟,老王,这是啥,新货?什么时候也有这样高档样子的货了?”
“儿子的,我不懂。”老王与人交流永远这样简洁有效,也实在不知道去说些什么。两 个人沉默地接钱找钱。 “这东西还怪好看的。”水泥匠走前瞟了一眼。老王心里疑惑着,索性 将藤椅移至那块玻璃旁,这玻璃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老王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却只能 见到它的澄明透彻。这样瞪了一上午,老王斜斜地盯着它,眼睛都不眨。终于,他像是累了, 站了起来。便见到了宛如静谧湖面的平整玻璃上诡秘的光圈。不同的颜色扎成一个个同心圆, 向外辐射,中间的浑圆小暗斑似乎不住地旋转,带动那不一的光晕像涟漪般向外波散,形成一个扭曲的空间。里面的人只看到方格的线起伏不断。人像浮在空间中,没有方向、没有目 的地;忘记了来路,忘记了归途。有如棉絮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他觉得有点累,一只手撑在藤椅上,一只手扶了扶眉心,心里只觉有些神奇,一块玻璃, 那些光圈,不可思议。他突然觉得有些危险,因为这不像生活,生活平淡无奇总在掌控之中; 他从来都平淡地面对任何事情,不带感情,现在他却有些好奇了。他揉了揉眼角,眼前一片 朦胧,他试图看清那些光圈,可越来越发晕,貌似进入了一种梦魇的状态。在满眼的红光里, 他看到了幼年的他,他顶着一头自己理的碎发,穿着碎布褂、碎布裤,赤脚站在他家门前的 树下,笑吟吟地望着树顶发呆。树叶那种未名的清香从梦幻的光里飘出来,多年之后,重新 到他面前,老王突然无比向往着,那清甜的气味仿佛洗尽了积满工业灰尘的肺。傍晚的凉风 吹来,吹得老王打了个激灵,老王像是从梦中醒来,瘫在藤椅上良久,吐了一口若有若无的 长叹,缓缓起身去披了件衣服。
夜里,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儿子身边,心里有些风起云涌的滋味,他突然就想起了几十年 来未曾想起过的爹娘、姥姥、姥爷,几次辗转,竟一夜无眠。第二天,送走儿子,大概是阴 天,铺里显得黑魆魆的,像一个空的洞口。老王面向满屋的滞气灰尘,叹了口气,似是从没 有过般的心头默默然的惆怅。昨夜里,他梦见了那天夜里同村男人与妻子被他堵在屋角,手 中蜡烛的火光缥缈跳动,火舌舔到他的眉角,有些滚烫,他却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他又发 现面前是那张急不可耐的肥胖包地商人的脸,满脸红光,使得别人的目光也显得滑腻腻。商 人在说起买地时谦卑而恭敬地笑着,上扬三十度的嘴角显得优雅而可信。突然包地商人的身 体开始膨胀,露出獠牙,在红光与蓝光交替的紫雾中,难以看出人的形状。在灰蒙蒙的白光 里,老泥屋被推倒。母亲被一只粗壮的手臂揪住衣领,推倒在地上。向上斜的三角眼、高屋 建瓴的鼻梁和一股神气的鄙夷从周围冒出来。
老王捧着那块玻璃,越来越晕,越来越晕,他从未想过那些过往的日子重现。他一向 忘记得很好,他也从未料到那日子的影子在头顶盘旋飞转,使他浑身颤抖,感到慌乱与恐惧。 妻子争吵时扭曲的脸,母亲拾穗时颤抖的摸样,隔壁赵老头死时因没见着儿子而不肯合的眼 睛,麦田边那棵歪脖子树上的刻痕,来买地皮的肥胖商人……一个个都像是从极远的对面撞 来,一幢一幢撞进他的身体里,一切都像被快速播放的电影在眼前疯狂闪过。老王越是想逃 离,那些幻影就越是靠近,老王突然感觉到几十年来心头才有的痛楚与震颤,像是要将他的 骨头捏碎,这也是他几十年来头一回感受到真真实实的存在。人生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在虚的假象里,人生也虚得如此不可触摸,犹如光的色散,生活的色散也如同假象。
老王在变幻的颜色的朦胧的像中,终于眼前一黑,一下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墙上 的某个点。许久,他才透了次极长的气。他看起来强硬、死板的身体像是皮偶被抽走了固定 用的铁棍,全身轰然倒塌、松弛。双手撑在地上不住地颤栗着,不只是兴奋还是害怕。牛顿 环有了条丑陋的裂纹,滑稽地躺在老王的脚边。老王极快地瞥了它一眼,只觉轻松,但受惊 的他还是隐隐不安,心脏暴动的余悸还在继续,有那么多的事的发生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法让他自己控制。他本以为这生活是潭死水,可它还是给了他当头一击, 重重地将他击溃在地。老王忽然觉得,心头很爽快,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真实。像是一团团闷 闷的瘴气飘荡许久终于被吹散。老王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大梦一场、冷汗淋漓。
老王的生活似乎从此变了个样,尽管因为牛顿环的缘故,儿子晾了老王一个礼拜,也 没如愿考上复旦,回家后倒头就睡,决不多跟老王讲一句话,但老王看着儿子的背影,隐隐 有些心疼,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人光顾时,老王开始极不自然地想笑,露出近 乎谄媚的奇怪笑容。
阳光照进铺里有些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