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的七个小时
读书对我来说是非常随性的一件事。
有多随性呢?比如说这本天黑以后是我闭着眼睛在电脑上点选的。尽管我在闭眼之前完全没有要遵守游戏规则的想法,但是睁开眼后不得不感叹我与村上单方面的默契,“天黑以后请闭眼”,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这本书出版于2004年,是村上纪念自己25年作家生涯的作品,25年对一个作家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我想应该是在故事架构和写作手法上已经形成了很深的共生关系,简单来说就是“我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村上写的东西”,个人风格在这个阶段已经和作品的内容无关了,无论写什么,那种烙印都是掩盖不了的,就像是每个人的笔迹一样,无论是写哪个字,一撇一捺总是有你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习惯,说不上与别人的字有什么不同,但你一眼便知道这是自己的笔迹。

我看的这本是施小炜翻译的,我认为他的《眠》和《1Q84》翻译得很成功,林少华对《天黑以后》也有一个翻译版本,找时间也想读一遍,毕竟林老师曾独占村上20年的翻译权,从1989年第一本《且听风吟》开始,到去年的《刺杀骑士团长》,算是引进并促进村上作品在国内发展的第一人,但是业界也一直对他有争议,认为林老师对原文的修改过多,作为一个不懂日文的读者来说,不知林老师“篡改”了村上作品的哪些部分,但我对他提出的“审美忠实”还是很欣赏的,他提倡“唤起国内读者同日本读者一样的审美愉悦”,这一点从理论上来说是正确的,但是因此引发的对原作的调整是否是在可接受范围内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从施小炜炮轰前辈林老师这件事看出林译版本对原文的修改肯定是比较多的,乃至于在推广施译版本是会特意加上“忠实原著”的标签,可见两人的译本还是有着较大的差别。但评价翻译版本的好坏还是得由市场来定,我看过林翻译的《挪威的森林》、《舞!舞!舞!》以及《电视人》,用词造句比施要华丽造作得多,所以在从林译本到施译本的转换往往会让我觉得作者不是同一人,后来我慢慢接受了施小炜的翻译风格,也同意村上在写作时是以一种口语化的习惯行文,但是去年新出的《刺杀骑士团长》翻译权又回到了林老师那儿,在两种完全不同的翻译风格里,我难以做到切换自如,所以我读《团长》的时候感到很不痛快,像是常吃的菜被人加了太多香精一样。
因此我手里的这版《天黑以后》算是给了我一次痛快读书的机会,在过年回家的高铁上八小时我看了三分之二,之后到家夜读三小时全部看完,算是大快朵颐。
故事发生于东京某个深夜的23点56分,是一个城市归于沉默的时间,这种沉默是可见的,白天的城市以人作为主角,似乎这里除了人以外就没有别的生物,而夜晚城市的主权则被移交了:灯下飞舞的蝇虫,在垃圾堆里翻着食物的流浪狗,蹑步的老鼠,终于可以畅快穿过街道的风,甚至整个都市...
“透过在夜空中高翔的飞鸟的眼睛,我们从天上俯瞰着这光景。在辽阔的视野中,都市望去仿佛一头巨大的活物,或者一个由诸多生命体纠葛缠绕而成的集合体。”
这让我想起了“盖亚假说”,早在上世纪60年代,来自英国的洛夫洛克就提出了地球是一个有生命机体的概念,万物在地球上扮演着细胞的角色,共同作用让地球维持在适合生存的一个脆弱平衡状态,这个假说在当时受到了主流科学界的一致反驳,洛夫洛克为证实其假说在计算机上创造一个模拟的“黑白雏菊世界”,但这仍然是一个停留在理论上的假说,而如今,盖亚假说逐渐得到科学界的认同,如果没有生物产生的大量温室气体,地球的温度将维持在-19℃,但如果温室气体过多不受控制,则地球将变成第二个火星,可见地球是多么精妙地运作并维持宜居的状态。
“无数的血管一直蔓延到无从琢磨的躯体末端,循环着血液,无休无止地更新着细胞。送出新信息,回收旧信息。送出新消费,回收旧消费。送出新矛盾,回收旧矛盾。身躯伴随着脉搏的节奏,处处闪烁、放热、蠕动。尽管时刻临近子夜,活动的巅峰已过,维持生命的基础代谢却长盛不衰。都市发出的低吼声作为通奏低音不绝如缕。那是全无抑扬的、单调然而孕育着预感的低吼。”
在这样的深夜,世界还是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保持着忙碌的状态,村上用上帝视角不断地切换着镜头,把这黑暗中的光亮一点点地翻开,从高空到街道,到某个房间,到某个灯下,再到某人。在阅读时我脑中不断地跟随着文字切换着场景,这些场景都是片段的、极不融洽的,在我活过的这短短几十载中,经历过的类似场景太多,我不断地挑选着能与之匹配的段落,剪切、粘贴成一个连贯的画面,成为我作为上帝在天黑以后的降临体验。
此时出场的浅井玛丽是一个绝对的夜行者的姿态:一杯咖啡,一本书以及在烟灰缸上化作完整形状灰烬的香烟。这原本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夜晚,却被一个年轻男子打破:“喂,要是我没弄错的话,你不就是浅井爱丽的妹妹么?”与这个男子同时出场的还有爱丽,一个似乎不用怎么努力就能让人记住的人。
“为什么我们都得走各不相同的人生之路呢?我的意思是说,就像你们姐妹俩吧,同父同母所生,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成人,又同是女孩子,性格怎么会差得这么远呢?那个岔路口究竟实在什么地方出现的?一个穿着只有手旗大小的比基尼,魅力四射地斜躺在泳池边,另一个却套着一身好像学校里上体育课时穿的泳装,像海豚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
岔路口到底是在哪儿产生的呢?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让我们选择直行、后退、左转或者右转呢?是否在同一个路口的不同时间我们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选择?或者是在同一时间的不同路口,我们又将殊途同归?做出选择的究竟是个人意志还是环境因素?我经常会在岔路口上询问自己,不管是真实的道路抑或是虚构的未来。无论我怎么选择,都不能作出向天上走或是不管目的地的决定,我们能走的路真的有那么多么?
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在里面我写下这样一段话:“我看到无数个我,他们出现在各个城市,出现在我曾经熟悉的每一个街道,出现在我作出选择的每一个当口。他们沉默、嬉笑、暴怒或者悲伤,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不同的我,我有些惶恐。这些曾经鲜活着的,像是拥有无限可能的我,迅速收拢成为现在这个站在十字街口却看着天空的人,我突然感到有些孤独。那无数个我都已经离我远去了,我还保有的最后一份真诚让我还能窥探到他们,但他们已经确实消失了。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路口等着一个120秒的红灯,去往一个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我们终究是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让我们产生不同的不只是我们的意志和身处的环境,还有那个不得不去的地方。那个地方那么重要,让我们披星戴月斩荆披棘,耗费掉几乎一生的时间。
就像这个年轻男子所讲的“夏威夷岛三兄弟”的故事,兄弟三人漂流到夏威夷岛,上帝启示他们各推着一块圆石寻找安居之所,石头停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活,推石头的路是上坡,兄弟三人马上出现了分歧,最小的弟弟在坡底就放弃了,二哥在半山腰停下来了,只有老大一直推着石头往上走,并一路走到山顶,那儿有着最好的风景却一片贫瘠。
“教训大概有两条。一个是,人和人是各不相同的,哪怕是亲兄弟。第二个是,想真正获得什么知识,人们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既然来到了夏威夷,谁都不愿意光靠舔霜吃苔过日子吧。的确。不过老大有着浓厚的好奇心,想看到更远的世界,他抑制不住这种好奇。不管得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求知欲的不同导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战场,这位年轻男子想说的就是这点。在光芒万丈的姐姐面前,玛丽就像无法出场的丑小鸭一样,在与年轻男子的对话中,玛丽无时不刻不在表达着自己作为配角的消极心态,年轻男子的开场白也印证了这一点,玛丽并非作为玛丽而活,而是以“爱丽妹妹”的形象被边缘化,在与自己不相称的世界里,即便是才华横溢也无法被人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围着别人的舞台艳羡的人不在少数,苦苦挣扎不得志,最终怪罪生不逢时,卑微而愚蠢。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有着上帝视角的镜头来到了爱丽的房间,浅井爱丽登场了,一个熟睡中的美丽女人。
“注视着浅井爱丽的身姿,我们逐渐感觉到在这睡眠中有某种非同寻常之处。她的睡眠如此纯粹,如此完整。连面部肌肉和眼睫毛都纹丝不动。浅析白皙的脖颈保持着工艺品般浓密的静谧,小巧的下巴好似形态优美的岬角,指向端正的角度。纵使睡得再熟,人类也不可能涉足如此深邃的睡眠秘境,不可能将意识放弃得如此全面。”
睡美人。书中的爱丽是一个长眠不醒的女人,像是得了某种怪病,而玛丽在深夜无法入眠也与姐姐的怪病有关。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的爱丽从小就被包围在闪光灯和热烈的注视中,以致于她房间里仅有的装饰就是她自己的独照,没有任何与别人有关的物件,或者说完全不需要有别人的东西,这个世界是围绕着她而展开,她要做的是回应这些与生俱来的关注和追求,像是一个活在别人世界里的完美人设,这让她疲惫不堪。所以玛丽说:“她不打算醒来。”
镜头移转开,回到玛丽身上,故事进入了主线,一家名叫“阿尔法城”的旅馆经理小薰通过年轻男子(高桥)的介绍找到了她,并解释了原因:“我那儿有个中国女孩,情况有点不妙。可她又说不来日语。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都莫名其妙。”玛丽是在大学学的是中文,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请求,跟随小薰前去旅馆处理这件事情。之后就是一群在深夜因为同一事件相遇的人们依次登场,来自中国做应召的女孩,穿着精英皮囊的施暴者白川,共同帮助中国女孩的小麦、蟋蟀,以及管理着片区应召女郎的黑社会头目等人,这些人在这一事件发生之后被联系到一起,其中发生了很多值得回味的桥段,比如蟋蟀向玛丽敞开心扉说出的一段话:
人的记忆这东西真是古怪,没用的和无聊的事物把抽屉装得满满的,现实生活中必需的重要事物却挨个儿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想,人这东西不就是拿记忆当燃料活下去的吗?至于那记忆在现实中是不是有重大意义,对维持生命来说好像是无所谓的。无非就是燃料嘛。夹在报纸里的小广告也好,哲学书也好,色情照片也好,成捆的万元纸币也好,扔进火里无非都是一样的纸片。火可不会一遍燃烧一遍思考“啊哟,这是康德嘛”,“咦,这不是《读卖新闻晚报》吗”,“乳房长得好漂亮”什么的。对于火来说,无非都是一堆废纸。就和这个一样啊。珍贵的记忆也好,无关紧要的记忆也好,毫无用处的记忆也好,没有任何区别,统统都是燃料。”
蟋蟀是一个有着不堪过去的女孩,一直过着东奔西逃的亡命生活,在情人旅馆的工作非常适合她这种不能表露身份的地下人员:不需要抛头露面,有不菲的工资和相对安全的环境。在大多数人想象不到的背阳面,存在着很多这种只能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但世间的不公平就在于此,在你抱怨食物不好吃或者工作太累的同时,还有些人为了活命绞尽脑汁。我依然记得住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附近的那段时间,每天早上都有面包车来招募群演,那些人跟在菜市场挑拣食材一样漫不经心,而被挑选的人谄笑献媚,似乎不知尊严为何物。在暴雨的夜晚他们裹着塑料袋在天桥下睡觉,在炙热的太阳下他们在垃圾箱翻着别人扔掉的剩菜残羹,在未见识到这些不易之前,我从没有反省过自己的无病呻吟和矫揉造作,把零星苦难当成人生阅历,把些许成功看作未来曙光,这个世界多得是负重前行的人,阳光直射下的世界未必是整个世界,天黑以后也许看得更加清晰。所以对蟋蟀来说,记忆并没有贵贱之分,都是活下去的燃料,这是活在黑暗中的人类的智慧。
贯穿全书的电视节目《深海生物》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在同一时间里,高桥、玛丽、蟋蟀以及作恶的白川都收看了这档深夜节目。深海让人联想到黑暗和不可知,对白川来说,这档节目影射了他内心深处的暗面,在暴打了应召女郎之后还能堂而皇之地回到公司加班,给家中的妻子带酸奶,披着上班族人皮的白川在夜晚释放了藏匿于心中的“深海生物”,白天安然扮演着丈夫、父亲以及公司职员的普通角色。天黑以后,不为人知的力量在涌动,到了白天,阳光将一切粉饰太平。
对于高桥来说,《深海生物》则隐喻着其他事物:
“比方说,对了,就像章鱼。栖息在深深海底的巨大章鱼。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扭动着无数条长腿,在黑暗的海洋里东冲西撞。我旁听审判时,不由得联想到这种生物的形象。这东西会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有时变成国家,有时变成法律,还可能变成更复杂、更难以对付的形态。长腿层出不穷,怎么砍也砍不光。谁都没有办法杀死这家伙。因为它太强大了,住的地方太深了。我们甚至连它的心脏在什么位置都一无所知。我当时感受到的是深深的恐怖。还有绝望,好像不管我逃多远,也逃不出这家伙的手心。而这家伙对于我是我、你是你这样的事实,根本没放在心上。在这家伙面前,所有人都丧失了姓名,丧失了面孔。我们每个人都仅仅是个符号,是个号码。”
在巨大的权利和集体意志面前,个人所代表的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人类社会的复杂和精密程度早就已经如同一只深海巨物一样,任何个人在其中都无法扮演决定者的角色,那么是谁在控制这个社会的运行呢?谁在主导历史的发展呢?是制度?是法律?抑或是伦理道德?这些没有生命的意识形态控制着有生命的人类,人类世界看似欣欣向荣,背后却被这些无形的力量牢牢控制。情感丰富的人类生活在一个被无情规律严密监视的牢笼中,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时间来到清晨6点50分,黑夜与白天开始交替,这将近七个小时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件、交谈和沉默,在无人察觉的状态下。
“我们变成一个纯粹的视点,停留于城市的上空。眼中所见的是正在渐渐醒来的巨大都市的情景。涂成各种颜色的通勤列车朝着不同的面孔、拥有不同的精神,同时他们又是集合体中无名的部分。既是一个整体,同时又仅仅是零部件、他们巧妙且权宜地将这种双重性分而用之,恰到好处、干净利索地完成清晨的仪式。刷牙,刮胡子,挑选领带,涂口红。查看电视新闻,与家里人交谈,吃饭,排便。”
“新的太阳将新的光辉倾洒在街市上。高层建筑的玻璃幕墙闪耀着炫目的光芒。万里无云。此刻连一缕云絮都不见。只有烟霾沿着地平线袅袅萦绕。月牙变成白色的沉默岩块,遥遥化作遗失的口信,漂浮在西边的天上。新闻直升机像神经质的羽蚁一般飞舞在空中,将公路拥挤的图像传送给电视台。首都高速公路上,打算进城的汽车已经在收费站前排成了长龙。加在林立的楼群间的众多道路却还笼罩在冷冷的阴影中。在那里,许多昨晚的记忆旧态依然,原封不动。”
我脑中放映着村上在文字中展开的画卷,感受着他在我脑中合上书本的最后一个动作。在打完这些字之前,我点燃一支香烟,看着它被火焰吞噬时萎缩蜷曲的过程。时针指向23点56分,属于另外一个城市另外一个时间的天黑以后正在上演,我幻想着这个夜晚即将发生的故事以及其中的隐喻,期待着黎明的到来,以迎接下一个天黑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