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不走的话,歌德也应该在——写给朱沈晟
贝多芬不走的话,歌德也应该在——写给朱沈晟
朱沈晟:
你好。今天来学校时,忽然发现二月兰已经开了(虽然还不茂盛),可能是后知后觉的缘故,抑或自己很少主动去亲近自然,总之,并非在第一朵开放时就留心了。不过那又有何妨?花开了,去看看,就很好。
就写作而言,某种意义上,你也是一朵花(花也可以喻指君子啊),而且是稀有品种。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却很希望你自己长成很好的样子——所谓的好,不是出类拔萃(那样固然也好,但委实不是我考虑的),而是在各个阶段符合各个阶段的成长规律,循序渐进,有所收获,有所长进。一言以蔽之,即在正确的轨道上自由生长。故而我几乎不用自己的精神触手揠苗助长——对你那些同样稀少可贵的学长学姐,其实也向来如此。而且,在与其相逢的三年中,我也作为一个见证者,看到了他们的进步与成熟,无论是写作还是学习生活。在我看来,较之于他们,你的造诣又略胜一筹,故而,这份静默的期待之心,于我而言,顺理成章地,更清晰而强烈。
的确,这一年多的时光,你在写作上的长进是迅猛的,超出了我的料想。至于未来,即便单凭你这一腔热血,脚步不停,即可写出点名堂;倘若万事俱备,东风又来,你是很可能有一番作为的——这一点我始终深信不疑。可是无论如何,希望你明白,写作不是生活的全部(虽然有几个作家似乎也表达过视之为命的痴狂),甚至可以说,只是构成生活巨塔的一块砖石,如果生活的本体有了缺损甚至毁坏,那末这一切不单是写作无法拯救的,反而会将之埋进一堆废墟之中,那样,算是彻底完蛋了罢。
回想你的曾悠游于文字世界里的学长学姐,到了大学,甚至走上了工作岗位,大多出于各种原因,执笔写作渐渐缓慢下来,甚至将未来的可能也锁进了回忆之中——说我心中无有遗憾,定然欺人,毕竟自己一直与他们热切期盼,但我也相信写作是缘,缘尽则灭,不好强求。好在与我常常保持交流的他们依旧以一颗与众不同的文心(已深入到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与行为之中去了),以纯真、踏实、宽容、友善来面对生活。当然,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过滤掉烦恼困苦,而只剩罗曼蒂克,可恰恰是那些让他们陷于痛苦甚至不幸中的事情,他们都积极又从容地应对,并且最后至少都有了不坏的结果——如果这些经历也可以写下来的话,我以为是一篇洒脱又达观的好文章。古往今来,如苏轼等辈,能写好人生的大文章,使自己不怒不怨,不忧不惧,应该要比任何一篇天才之作要殊胜许多了罢。你觉得呢?
然而就目前来看,你我两人境界太低了,都是凡夫俗子,而且是最凡最俗的那一类。昨日我对你写给某个老师的一篇怨气冲天,满是刻薄话语的文章以雷霆大怒,逼你删去,而对此你却不以为意,反倒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可不是一对混蛋嘛!但现在想来,我本可以不必如此的,毕竟这种类似的情况,在十二年的教书生涯里已不是少见多怪了;而况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还做出过比你更荒唐的事呢!假使我泰然处之,对昨日之你不管不顾,至少我是明智的,潇洒的,也不至于让你对我有一丝可能的恶意;而你事后也未必真成了梅菲斯特,甚至以后或许自觉忏悔而使灵魂升华。可是,无论如何,我必须要混蛋一把,骂你一通!如果坐视不理,以你的思想性格,有一必有二,你会与原本那条自由而好的路渐行渐远,终而叫另一个你将属于你的生活巨塔推到,不仅是写作,连整个的你自己也要一同埋葬——而这些,是现在的你根本看不到的。这样说来,我宁愿你是个攥着笔只字片语都写不出来的家伙,而像你那些没有成为真正写作者的学长学姐一样,好好生活!
是的,我必须告诉在那个迷宫里自以为思路清晰的你,你被困在了迷宫里的事实。你读了这许多好书,吸收了丰厚的精神营养,看上去思维是趋于深刻,可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偏执与刻薄,使你钻进了象牙塔的塔尖而迷失了本心。我这样地确信,不是为了教育你而装模作样,是因为你就是曾经的我——内心有明晰的“对”与“错”,“好”与“坏”,“正义”与“邪恶”,并且确信自己的价值观符合正确的道德立场与原则——这本没有错,而且现在的我依旧秉持如是,但问题在于,你的思与想,你的情绪与行为,都只是站在你的个人立场上,而并未顾及涉及某件事的其他人、事、物——如果你说自己在那篇文章里也站在对方角度写了啊,但你自己冷静下来看看,哪句话的背后有一点善意?分明全都是刀枪剑戟!如果换位思考,你觉得这会是对方给你的尊重与宽容吗!故而,你要明白,现在所谓的“对”,只是“你的对”,所谓的“错”,只是“他的错”,这样内心失衡下的极端,本就没有正义和真理可言,更何况你是笃信于此的呢!之所以昨日后来,我不再与你理论纠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将这个做人的基本道理,视为“戴文开的对”,而是要通过自省来接受它。《孟子·离娄上》有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我想,对于像昨日遇到的情况,是否应该三思后行呢?与君共勉罢!
有人说,文人有傲气——的确,多少是有的,我是,你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非要对异己之见及对持有异己之见的对方抱有成见,以轻蔑与讽刺来表达对方的卑劣与自身的优越性,相反,为人为事最大的力量来自包容,包容不同的看法,以至于包容他人的过失,毕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算对方从德与智两方面都逊于你,更应该善待于他——因为你才是明理者,如果非要以争斗之心分个孰是孰非,争个你死我活,某种程度上说,你的境界还不如对方呢,甚者也不过是小人之为。故而想要得到他人尊重,想要真正解决问题,首先必须要尊重对方,能设身处地分析对方为何与你思想相左,与你做法针对。有时候,也许就在一念之间,你会发现问题也出在你自己。而且一切争论若非就问题本身展开,带着怨气去攻击,那末,这叫宣泄,而不叫解决问题,这个完全是愚者的表现。一时宣泄得一时爽快,可一时之后,会有成百上千个不快爬满你身、你心,纠缠不清。佛经上说“我执”,说“无明”,就是痛苦的根源,还要紧抓不放的话,既不会使你得到真正的智慧,也不会使你有好的报偿——你想想,日常生活中,这样大大小小的烦恼还不够吗?
虽然你始终没有与我说明事情原委(这点也让我颇为难过),你依旧会觉得我在成人世界里由于各种身份或关系,是否有意偏袒于那位老师——对此,我只能说清者自清,如不是我偶然看见了你那篇文章,我也不去管你了——说起来让你尝尝苦头,长长记性,这样最为有效。可我毕竟是看到了那篇咒诅,而又出自你手,弃之不顾,亦非君子。当然,这封信不仅是道明你昨日之过,更想告诉你甚么才是对的——否则,好坏一时过去了,却难保长路未来。一言以蔽之,我们在构建文学巨塔之前,非要将生活巨塔建好才成,虽然也有个例证明这个道理并非绝对正确,可较之于灿若星河的认真构建生活巨塔的写作者们,那些选择剑走偏锋者真是微不足道,且其所经坎坷磨难,所耗心智神思,换作平静状态下多写几行有补于世的文字,不亦乐乎?坦诚地说,你现在毕竟年轻,才气中会夹着些英气,但倘若自恃而不节制,不循礼,不自思自省,这股英气终究会成为戾气——到了那时,恕我直言,不仅文学难成,人亦受伤不已。
当然,如何构建生活巨塔,这不是三言两句说得清的。不过,针对昨日你之情况,我忽然想到了多年前《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莫言时提到的一个小故事(应该是出自罗曼·罗兰《名人传》里的罢)——
“歌德和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突然,对面来了国王和大批贵族,贝多芬从贵族中昂首挺胸而过;歌德退到路边,毕恭毕敬地脱帽行礼。”
莫言是这样说的——
“年轻的时候,读到这句话觉得扬眉吐气。但随着年龄增长,对这个问题就有新的理解:当面对国王的仪仗扬长而去且会赢得公众鼓掌时,这样做其实并不需要多少勇气;而鞠躬致敬,会被万人诟病,而且被拿来和贝多芬比较,这倒需要点勇气。但歌德的教养让他跟大多数百姓一样,尊重世俗礼仪,站在路边脱帽致敬。因为国王的仪仗队不仅代表权势,也代表很多复杂的东西,比如国家尊严等。我一直反感那些不把自己当作普通百姓的人。”
其实我稍微有点不欢喜在自己的文字中加入别人整段说理的东西,因为毕竟某种意义上不属于自己的思与想。此时此刻,或许已经读懂莫言心意的你,还想知道一点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么?那好,我觉得要获得有如莫言这样周全的思虑,真的要经历一段漫长的人生岁月——你甚至可以说自己以后(可能是很久之后)也会如此想的,但是现在就是做不到啊——但是我觉得至少看了这个故事,又读了一个在高三上了半天课,剩下半天又批作业,又做试卷的戴文开将剩下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换作了这封与你的信,于情于理,你应该要有所改变了。的确,你还做不到像歌德那样,但我觉得,你至少可以心怀贝多芬,行事如歌德,且算作一个漫长的过度阶段罢。要说明的是,这可不是甚么阳奉阴违,这是君子立于天地的中庸之道——何晏在《集解》中将之解释为“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我想,走在这条大道上,是可以多得些构建生活巨塔的好材料的罢,或许同行之人,相逢之人能再给你点呢。
其实,我心里也还有一点贝多芬呢。
我真诚地希望你将自己的心意、眼界、感受、表达,和你整个人,都拓宽些。从文学,到生活。
说起来,校园里的二月兰开了,还有各式各样的花都开了。你也去看看罢。
花开了,去看看,就很好。
祝平安喜乐 福慧双增
没有笔名的戴文开
2019年3月25日午后于金中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