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
原创: 万册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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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54年10月23日在台湾屏东潮州出生。我这个长子让爸爸充满了期盼,他给我取名“李安”,一来是老家在江西德安,二来是爸爸来台湾时搭乘的轮船就叫“永安号”。 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又接任花莲师范校长,举家迁往花莲,一住就是八年,我们戏称是“八年抗战”。十岁时,爸爸再度调任台南二中校长,全家定居台南,四年后又接任台南一中校长。所以也算是书香门第。
儿时的我瘦小多病,到了高中才逐渐好转。
第一年考大学,我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因为紧张,第一天第二堂考数学时,第一个钟头我腹痛头涨,豆大的冷汗直滴,一个字都看不清楚,复选加上倒扣,考了个0.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榜。
二度落榜在我们家有如世界末日,我根本没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家里人没人敢惹我,弟弟李岗则奉母命盯着我,怕我出事。
重考那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黄重嘉老师,当时他才二十几岁,帮我补习数学,我们一起听古典音乐,谈文论艺,算是知心的朋友。他来家里帮我准备专科考试。专科反而考得不错,进了艺专影剧科。
我学戏剧、美术,爸爸虽然答应支持,但内心一直很矛盾。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没考上大学,居然沦落为给人逗乐子的康乐队队员,所以他一直催促我留学,希望能拿到学位,成为戏剧系教授。直到现在,我格局比较大了,这层心理障碍依旧存在。
于是在父亲的支持下,我做了一名留美学生。
我开始申请学校。由于邻居小孩在伊利诺伊大学念书,回来时说起该校戏剧系有栋很大的剧场,里面在干什么倒是不知道,我就申请伊大。
在伊大第一年,我经历了两个天地翻转的文化冲击:一是来自戏剧,一是我开始看左派书籍。因为当时伊大戏剧系老师所选读的近代经典剧本,包括从易卜生、荀伯格等人的作品以降,正巧都与“性”有所关联,而且都很强烈。在伊大,我感觉才接触到真正的西方戏剧,整个扭转了我对戏剧的观点。
记得在艺专时,邓绥宁老师教授“中国戏剧史”时,曾讲过一段话:“和尚和尼姑的戏没什么好看,但花和尚碰到浪尼姑,就有戏看。”王生善老师教我们“戏剧概论”时,也曾提及电视剧里演“爸爸打儿子”的情节,一个耳光下去,儿子马上说:“爸,我错了!”王老师说:“戏,就不能认错,就是要跟爸爸吵,再冲出去,这才叫戏,一认错就没戏了。”虽没有明讲,其实就是冲突。“不顺”才造成戏剧性,戏剧的产生不是靠平衡、和谐,是相反的。
另一个文化冲击就是我离开那时的台湾,才有机会开始看“禁书”——共产党的文艺及宣传作品,尤其是老舍的著作及斯诺的《西行漫记》。头一回,我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了不一样的观察角度。
到了伊大,语言不行就不能演,于是乎那时我开始兴起当导演念头。1980年拿到戏剧学士后,我同时申请了伊大的戏剧研究所和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
我一读电影就知道走对了路。因为我当演员是一种表演,当导演也是表演,借电影来表演。电影主要靠声光效果,没什么语言障碍,这是最适合我的表现方式。
不晓得为什么,一导戏,大家就会听我的。导戏时,我会去想些很疯狂的事,而且真的有可能就给做出来了。我那么容易上手,也许这就是天分。
我最愉快﹑最充实的日子,就是1980年到1983年在NYU的求学时光。
纽约大学期间,我拍了五部电影,二年级拍的《荫凉湖畔》曾获金穗奖最佳剧情短片及NYU的奖学金。我受到肯定,再接再厉,用尽手边一切资源,筹拍了《分界线》(Fine Line)。叙述纽约运河街南北分别住了不同种族的人,一边是华人,一边是意大利人,因某事引起两种人在纽约四处流窜。为了这部毕业作,我自己打工、父母资助、女友惠嘉赞助,共花了一百多万台币。
《分界线》在纽约大学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两个奖,当晚美国三大经纪公司之一的威廉·莫里斯的经纪人当场要与我签约,说我在美国极有发展,要我留下来试试。
当时太太惠嘉还在伊利诺伊念博士,带着一岁不到的儿子阿猫(李涵),学位还差半年就拿到。于是乎我就留在美国,主要工作就是写剧本。有自己写的,也有自己构想,找美国作家写的。
三番五次地修稿,这样一两年耗下去,不是无疾而终,就是继续发展,预算从美金六十万到七百万不等。据说平均一个本子从初稿到开拍要缠斗五年,那还是指千万分之一顺利拍成的剧本。
那时期每隔一阵子,就有人说,看到我的学生片,很棒,我们来谈谈怎么合作吧!就这样,一个计划不成,另一个计划又来了,总有几个在进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悬在半空中。
就这样耗了6年。
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绝望,计划全部死光,锐气磨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台湾?
1980年初,台湾新电影崛起,但后来受到商业考验,开始消沉。这段期间我跟“中影”洽谈过,“没什么希望!”,当时真是一筹莫展。
平常我在家负责煮饭、接送小孩,分担家事,惠嘉也不太干涉我,我们经济不够宽裕,所以我也不太愿意进城。
毕业快六年,一事无成,刚开始还能谈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岁走,依旧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理想,于是开始有些自闭。
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1990年暑假,老二石头(李淳)出生时是我最消沉的时候,丈母娘与岳父来美帮忙,一下飞机,惠嘉就叮嘱他们千万别提拍片的事,怕我会受不了。我每天做好菜饭给他们吃,他们都说好吃,还提议我开个中餐馆得了。当时我有个想法:要不然就是老天爷在开我玩笑,我就是来传宗接代的,说不定我的儿子是个天才。
就这样一路熬着苦等时机,当机会快来时,我已经濒临谷底,快要不行了。
就在计划全部泡汤的几个月后,《推手》﹑《喜宴》的剧本在台湾得奖了,整个运势从谷底翻扬上来。许多人好奇我怎么熬过那一段心情郁闷时期。当年我没办法跟命运抗衡,但我死皮赖脸地待在电影圈,继续从事这一行,当时机来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
太太惠嘉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独立生活。她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出去上班。当然她赚的还不够用,因为研究员只是微薄的基本薪水,有时双方家里也会变相接济一下。
太太对“妻以夫贵”的事情很不以为然:“我只是不管他,leave him alone。”其实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给了我时间与空间,让我去发挥、去创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没有机会追求我的电影生涯。
1983年8月19日,我们于相识五周年纪念日,在纽约市政府公证。婚礼派对和《喜宴》里的情景非常相似。不过一想起拍《喜宴》时,我给戏里的新娘挑礼服、化妆打扮,我太太都没有经历过这些,我心里就有着罪恶感。

我和太太是典型的互补性格,我委婉柔和又心不在焉,不太懂得照顾自己和别人;太太性情刚直专注、独立聪明,和她所学的微生物科学理性中带细腻的性质很像。
在生活里,不论我的事业处于低潮或高峰,我们的感情一直差不多,相处上也没太大差别。当我低潮时,太太比较主动,是我迁就她的行程;在我高峰时,有时她要迁就我的行程。我出名后,现在她有时候要出来做李太太,打搅了她的工作。
有一次我和太太到纽约法拉盛的华人区去买菜,有位台湾妇女对她说:“你真好命,你先生现在还有空陪你来买菜!”
“你有没有搞错啊,是我今天特别抽空陪他来买菜的!”那人竟无言以对。
1991年4月10日,《推手》开拍。二十四天的拍摄期,一晃眼就过去了。拍《推手》时,第一次感觉到拍电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后我就这样过日子了。那时第一次有人叫我导演,飘飘然蛮过瘾的。
拍《推手》我是一毛钱都没赚到。“中影”给我的一整笔钱都用到影片里了。
主景一栋两层洋房,这是栋法拍屋,家徒四壁。于是我从自个儿家里搬来大半的家具,结果都在男主角砸厨房的那场戏里给毁了。后制时徐立功来纽约看毛片,到我家吃饭时,还奇怪我家怎么穷得连张餐桌都没有,我这才告诉他:“你没看到《推手》里那张被砸烂的餐桌?”

刚开始拍时,我不太敢要求郎叔、王莱阿姨,因为他们是老前辈,就随他们发挥。结果拍了几天,发现王莱好像不太高兴。有一天,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跟王莱阿姨说我想要怎么样的感觉和表情,发现她反而高兴,觉得我有管她。我这才恍然大悟,演员是这样的,以后就懂得多跟她要求一些。
剧中的孩子就是我大儿子李涵客串的。
说起《喜宴》的选角过程,也是一番周折。郎雄顺理成章再演父亲。归亚蕾则是徐立功推荐的,她的戏是没话说。至于伟同的角色,在台湾没找着合适的人选。

那时赵文瑄从报上看到“中影”招考演员,上门毛遂自荐,徐立功刚巧不在办公室,他放下张照片就走了。徐立功回来一看觉得不错,就给我推荐了。我希望赵文瑄来纽约面谈看看。那时他刚从华航退休,在华航工作了七年,坐飞机免费。他也很有冲劲,拎个皮箱就直奔纽约。还有两个月就要开拍了,已经迫在眉梢,但略有名气的演员对演同性恋都心存顾虑,那就训练新人吧!
在现场,我胆子小,不喜欢骂人;对人发脾气,我自己伤得更深,当然还是有受不了爆发的时候。我发火,大都是因为有人不用心,当大伙都付出很多,如果因为一个人的被动、不用心而影响到整体成绩时,这时候你不说他,会对不起别人的。
《饮食男女》最后那场戏,我终于忍不住发飙。拍摄最后那句台词时,吴倩莲要说话,桌上有七八道菜同时在冒烟,大概花四十五分钟才能使七八道菜同时冒烟。结果吴倩莲连吃了三次螺丝,拍第四次时,林慧懿说:“三丝我只准备了六份,我想六杯应该够了。”没想到拍到第六遍,还是不行。
我大吼一声,冲出去踢门。我一发脾气,全场气氛骤变。
林慧懿忙说:“你不要生气,我马上做。”她连忙又做了三份,半夜三更,店都打烊了,材料也不够。
场务黑龙忙问:“导演,要不要我去买烟给你消气?”
我说:“不要,我要槟榔。”
“好,马上给你买。”他很来劲地跑出去。
发过脾气后,突然之间,全场气都顺了。

这和《饮食男女》片中三个女儿离家、老爸宣布婚事的突然,异曲同工。有人说突兀,其实我要找的就是中国人的节奏——压抑到一个程度,然后突然间爆发,之后,大家再重新找寻新的平衡点。

拍了《理性与感性》后,我比较知道怎么对待明星,怎么跟他们讲话。刚开始我也不懂,把明星当演员用,当然会有问题,不过我很快就觉察到了。明星跟一般演员真的不一样,明星有一些习惯、一些心态,而且每个人的特质不一样。
明星,就是要被别人看的。他是一个形象(image)的产物。这不光是他吃饭的家伙,观众也惯于接受这个“形象”,他本身就是电影和观众之间的一个契约(contract),和观众间有种默契在。
像杨紫琼,就是“隐藏感受、外表坚强”的形象。她本人可能不是这样,可是在银幕上就有这种效果。像我太太看到她,就认同到无法自制。
演戏对埃玛最困难的地方是,因为她太成熟,一个表情有四五层意义,一讲,她马上就能演出来,清清楚楚,有条不紊。可是单纯的、要让人动容的戏,就很困难。因为能够驾驭复杂,你已经不再是那么单纯了。
资深演员的问题就是太成熟,容易流于匠气。
每次开拍前,我都会视情况培训演员。拍《卧虎藏龙》的时候,也不例外。
杨紫琼最先到,五月就来北京,开始勤练各种兵器如九节鞭、单双刀等及陈式太极,同时学国语,她下工夫最早。周润发也是开拍前两个月就开始做功课。章子怡开拍前一个多月才定案,所以加紧训练,就在北京大伙住的紫玉饭店,每天从早到晚集中训练,学的东西还不少,有骑马、练剑、练字、学礼仪、走花盆底等等。我要她练字,不是要把字写好,而是训练她能沉得住气,要她站有站样、坐有坐相,别心浮气躁。张震则太瘦了,得加餐饭吃得再壮一些。因为在新疆戈壁沙漠的戏,他要露出胸膛。同时还练骑马,张震体能很好,练了十次就很有个样子,
周润发造型出来的感觉我觉得很好,大侠,气魄慑人。他个子高,虽不灵活,可是架势十足,仅一席长袍,就侠气干云,造型简练。厉害之处就在他的眼睛,气度不凡。拍下来,我觉得目前整个华语影坛还没人有这种神气。王蕙玲就特别爱慕他的眼神,她说:“他的同一个眼神,可以看敌人也可以看情人。”那是个很带戏的角色。

周润发经验很丰富,比我认识的许多导演还懂镜头。镜头一摆,他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好不好看。跟他合作不必多讲,只要把角色和他沟通一下。不过要他感人比较困难,因为他做戏做得好。他与章子怡的情形,一如《理性与感性》里的埃玛·汤普森和凯特·温斯莱特,是老手与新人。
一些资历深的明星,如周润发,我会说出“形象”与“气氛”来鼓励他。像拍竹林戏时,就点出他要有“玉树临风”之姿,还不是直接跟他讲,是说给武术指导听,稍微大声点,他在一旁听到,劲就来了。吊在林梢时他直问:“我有冇玉树临风啊!?”
跟周润发讲有帮助,因为他脑海中能浮现出“形象”的效果。这些话那时候跟章子怡讲也是白讲,当时她是新人,只要按照指示做到需要的动作,她的努力就够纯真动人了。
放眼天下,俞秀莲的角色也只有一个杨紫琼,再没别人。不管从电影工业、商业、年纪、素质来说,就是她。杨紫琼没看剧本就答应演这部戏了。但没想到,杨紫琼的戏份才拍了一星期,她就受伤了。袁和平和我坐在那儿呆愣着,都说想不到。
受伤时正值凌晨三四点,拍的是她跳起来回旋踢,一落地摔倒。可能是太累了,连着几天都拍晚班武戏。这次的武打动作又不太一样,镜头很长,如一个take里有二十几招,转身、踢腿、对打……杨紫琼很久没拍过这么长的镜头了。受伤之后,她还直说:“没事、没事。”就感觉着两块骨头砰地撞在一起。当时还站起来慢慢走,本以为过两天消肿后就没事了,可是隔天起来走路就有困难。她回美国检查,医生说她左腿膝盖的两条大韧带扯断了,伤得不轻,一两个月后才可以继续拍片,但只能慢慢走,不能跑跳。她打电话回来告诉我,我也只能发愁:“怎么办!为什么是她,她是唯一会打的!”

医生给她开刀后,第二天马上进行复健,我就等。有次杨紫琼问我,会因为她受伤怕她辛苦我就便宜行事么。我说:“你知道我不会,因为电影上映时,我不能打字幕说,很抱歉,因为主角受伤,所以无法做精彩的演出。而且疼痛是短暂的事,电影一旦上映是永恒的。”
我觉得杨紫琼很想演好戏,可是她过去合作的工作人员多是武行出身,有些坏习惯。她演英文戏时没有,不过一说华语,下巴就会往上扬,用下巴去强调一个字或先笑一下,这些都是因为没信心所造成的下意识动作,是使用第二语言或在不讲究演戏的工作环境里所形成的坏习惯,我必须盯她。演戏时,一说华语她就会分神,我还得帮她注意咬音、口气是否准确。有几场特别困难、感情重的戏反倒没问题,因为情感会带着她走。反而是跟玉夫人闲谈江湖事客套话时最困难,我要帮她安排节奏,一点一滴地硬做。
总体来看,杨紫琼的形象与气质十分贴近俞秀莲,戛纳影展时有位外国作家告诉我:“她一出场,望着李慕白,那一个眼神、表情,就道尽她为他压抑了多久。”
在演戏方面,杨紫琼是我见过的一个特例。从影多年,可是没演过什么好戏,所以都已经是大明星了,可是还有那份纯真在。也因此在演戏上,她有如孩童般的纯真、好奇。我觉得,她一辈子好像就为了等待俞秀莲这个角色。
奇怪的是,抽象的解说对她倒很有效。通常演员越直接越具体越少说越好,想得太多反而表现不出来。她不太一样。如果前一天我跟她讲一些抽象的、感性的东西,第二天,不但入戏,而且很让人感动,她就吃这一套。
在《卧虎藏龙》里,俞秀莲和李慕白都有一种“少年子弟江湖老”的味道。我觉得她呈现出另一种美感,不是漂亮,但很动人。她有明星的压力、语言的压力、年纪的压力,演出的第二个礼拜,腿筋又断了,最大的长处没了。赴美就医一回来不久,就拍窑洞里与李慕白的诀别戏,自然百感交集,压抑太久了,好可怜。她坐在木盒上抱着垂死的李慕白,膝不能弯,绑在架子上,直直高高的,又肿,只能拍脸部近景。周润发身后有根柱子撑着,假装让她抱着,伤的脚摆在旁边椅子上,就这样演戏。她那个哭不是假哭,是真的肝肠寸断。我看演员多年,他们干什么,真、假,我都清楚。我晓得她哭的不只是俞秀莲的委屈,而是她自己有多少辛酸!拍摄时我自己拍片的苦水也被搅动,在镜头后面跟着掉泪。因为梦寐以求的动人情景,多番折腾,终于看到了、拍到了,我很感动。这里面也有我的辛酸,好像她帮我哭出来了。我可以体会杨紫琼的感受,她的事业、人生走到什么地步。身为演员,当她忍不住真情流露、坦然地暴露在你面前,完全不设防,这种全然的信赖,十分可贵。

玉娇龙这个角色是人的幻想,不仅是男人的幻想,也是女人的幻想。我相过很多演员,章子怡是很好的代言人。新人都是没谱的,一开始都伤脑筋,是个冒险,你得顺着她,长期地观察、思索,找出她的长处,大家努力,加上她的配合。拍片时,我常告诉她,这场戏是要做什么,定出标准,做给她看,然后尽量逼。
我觉得拍电影时很神奇的是,演员本身的灵气和电影里的灵气常常是两回事。本身有灵气不如电影里有灵气,得拍出来才算数,她要吃得下那个妆、那个光,吃得下大伙加在她身上的那个戏,那个“艺术份儿”。章子怡的好处是,她能吃得下来。
大伙努力,章子怡是被塑造出来了,将来红不红就看她的造化了。新人拥有一种可爱、可信的纯真,当有了历练后,会开始世故、油了,观众也习惯她了,她会有压力。纯真感已消失,接下来要靠演技。演技终究是技术,要动人越来越难。如果没有演技,就得有明星魅力,有观众投缘的形象。要是也没有,就很容易被后来的取代,因为更新鲜的出来了。
当初我选角时,选的就是老中青三代的武侠皇后。六十年代的郑佩佩,八九十年代的杨紫琼,当然我心里希望章子怡也成为新一代的武侠皇后,我期望她是第三代。

章子怡和书里描述的、我想象的及剧本里的玉娇龙都不一样。我本来想做内心刚烈、外表很小姐的玉娇龙,但章子怡本身的气质和我设想的完全相反,她的长处是性感、轻柔,看到她完全想不到阳刚的一面。不得已我只得转向,顺着她的特色发展,走性感路线。因为她给我的困难特别大,所以在调教她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刺激。玉娇龙好比是创作里隐藏的那条龙,代表着心性的不稳定外,同时与中国人的禁忌——性欲有关,因此也落实了竹林的想法。在我原先的设想里,竹林戏只是打。以前大家只在竹林里打,没见过人到竹林上面打,我则对此有所幻想。后来整个竹林的色调——绿色,加上她跟李慕白的迷离情愫,才有了如今的新方向。因为前面两女对决的戏,杀之兴起,已经酣畅淋漓地实打了四分钟,之后的竹林再打下去也怕腻味,因而想到走“意乱情迷”的路线,这都是因章子怡而得到的启发。

我天性竞争性不强,碰到竞赛,我会退缩。从《推手》第一次参加柏林影展时的雾煞煞,到现在成为影展常客,这也是命,由不得我。
大凡竞赛就得有个标准。可是影展竞赛又不像体育竞赛,譬如赛跑,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不管你身体状况如何,谁最先抵达终点,大家都看得到,有个公平性。影展竞赛的标准比较主观,见仁见智,不管评审人数是多是少,都是一种“看法”。但参赛时,人还是会被竞争的气氛影响,没法子酷到完全无动于衷。尤其是奥斯卡,既期待又怕受伤害,包括世界名导都是。你以为他清高不在乎,得不得奖潇洒不甩,其实不然。而且大家都知道奥斯卡并不是艺术绝对值的判断指标,得奖是跌份儿的事,但对奥斯卡却都放不下,少有例外。
因为只要参赛,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这种气氛中。拍电影,带影片参展,为的就是争取最大的回报。既然参加了,再讲什么都多余。你不能在乎也不能不在乎。在乎了,不清高;不在乎,你臭屁啊?!
在我的感觉里,影展的竞赛很像选美活动。选美本身就是一种很表面的东西。大家也知道,女人的美丑及价值不是这样评断的。但奇怪的是,电视上转播的选美大赛大家还都爱看。
电影靠的就是一股人气,影展与选美,都是能凝聚人气的活动。电影在本质上是都市属性,就是要把人气、把新闻炒起来。所以做宣传,我都到都市或旅游区等人多的地方,因为它是人为的市场。
《卧虎藏龙》之后,抱着平静的心情,从加拿大飞抵洛杉矶,参加奥斯卡及之前的相关活动,这是我第四次入围,第三次参加奥斯卡。
颁奖典礼当天我带着太太、两个儿子于下午三点多抵达会场,这是我们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走红地毯。结果半天下来把我太太累惨了,凉鞋的带子嵌进脚背留下好深的一道痕,事后她说:“真是痛彻心肺!”平常她都是球鞋一双就打发了。不过那天她还是全程陪伴我、支持我。
那天晚上我们是先盛后衰,第一个奖项最佳美术设计由叶锦添拿下,之后是鲍德熹拿摄影、谭盾拿最佳音乐。当最佳外语片由朱丽娅·比诺什宣布“台湾,《卧虎藏龙》”时,大家也都高兴地跳起来,我先是拥抱坐在身边的太太,接着和工作伙伴们相拥祝贺,上台致辞时,我感谢美国影艺学院的肯定外,同时也谢谢两岸三地的工作伙伴及亲友。

就这样,前面一直得奖,到了后半段就全部杠龟,是有些可惜。
最佳导演奖公布的一刻,我没得,当时感觉只是有点奇怪,大家都回过头来安慰我,说没有关系,镜头照到我,我正在拍手。史蒂文·索德伯格(Steven Soderbergh)那边则爆出欢呼及掌声。我很抱歉没拿下导演奖,没机会再次上台用中文谢谢双亲及家人,太太则安慰我说:“没关系,人不可以太贪心!”。

我是从拿下金球奖最佳导演后,才开始觉得角逐奥斯卡最佳导演有点希望。之后,没想到英国的BAFTA颁给我,美国导演公会又是我拿。导演公会的最佳导演奖很难拿,由内部成员投票,是个最核心、最男性、最白人的奖,听说是年轻一辈的导演支持我。拿了这个导演奖后,我心里才比较笃定了些,有了点信心。所以,奥斯卡是我唯一为“最佳导演”准备感谢稿的一次,结果反而没得。
身在人家的地头上,能拿下四座奖已经很不容易了,也算是为华语片争光了。奥斯卡73年来,毕竟这是亚洲电影第一次拿下四座奖。在我眼里,三个技术奖及十项提名来得更重要及有意义,那个面子比较大,是对影片整体制作的肯定。
这次总算是争了一口气!

我没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的局面,大概是时势造英雄吧!
说来幸运,出道至今,我碰到一群好伙伴,他们激发我、帮助我,包括我的选材。其实任何一部电影,都是一群人的成绩,只是以我作为代表,以我的意愿出发,还不一定以我的意愿收尾。
江湖行走多年,我越来越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不论有多冒险新鲜,最后总要落实归根,很奇妙也很俗套。为此,我经常要寻找新的题材。在摸索中,有时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到最后搞不通,或弄到一半,又总得回到自己的习惯和文化本性,回到熟悉的情感或理路当中。
在整个过程里,我要去体验,得承担后果,但不管我体验到什么,结果并不会因为我认知的不同而改变,每次我都是拼命去做,尽最大的努力,毫无保留。总觉得唯有个人的奋斗意志到位,才对得起大家,我才能够坦然。
回首十年电影路,我走得不快,但感觉很丰富,拍片时,我试图走入一个自造的梦境,似睡似醒,支离破碎,但又似自有理性。
十年来,我到各地拍片,但不论在台湾、英国、大陆或美国,都是我跟这个系统(演员、工作人员等),跟我的天性想法,跟财务,跟文化,跟运气,跟观众等等的协调过程。有些能解决,有些不能,我就得应变。我觉得,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周旋协调,人没有绝对的自由,每过一条路、翻一座山,我便要去克服或绕道,,观众从痕迹里或许会看出一点意思,产生共鸣。
拍电影就是这样,它可能是个俗套,可是当我亲身去做后,我知道它不是。戏假情真,它是很真切的一个体验,里面有着我多少的挣扎,而且我是带着多少人和我一起择扎。它是我将思绪表达在纸张、胶卷、音符等媒体上的一个烙印。它是一种颠倒众生、真情流露的做作。
《卧虎藏龙》前后对我是个转折。一部电影一个世界,每拍片一部,我就像是过了一辈子。此时此刻,我开始回顾我的部部电影,感觉好像我的前世今生,都投影在当时拍摄短片的这个时刻里。
拍片及家,是我生活的两面,梦境与现实合而为一时,我开始有种感觉,好像和另一个时空的我有了碰触。现在的我和前十年的我开始对话,新片与旧作开始交谈。现在筹拍新片时,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找寻我的过去。
我总觉得,每当清醒时,我们的意识管制着潜意识。只有在梦境或如梦幻的电影里,自己去找寻解脱的出口。在电影世界里,我们的潜意识得以自由驰骋,我们的意志可以获得满足,它吸引我不顾一切地前去,尽情地被照我的想象去建构一个理想世界。
我可以处理电影,但我无法掌握现实,面对现实人生,我经常束手无策,只有用梦境去解脱我的挫败感。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一辈子都是外人。何处是家我也难以归属,不像有些人那么的清楚。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到美国是外国人,回大陆做台胞,其中有身不由己,也有自我的选择,命中往定,我这辈子就是做外人。这里面有台湾情、有中国结、有美国梦,但都没有落实。反而在电影的想象世界里面,我觅得暂时的安身之地。
对于现实人生,我似乎一向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有一搭没一搭、藕断丝连地稀松联系着;而在电影梦境里,反倒比较能够专心致意。我一遍又一遍地去到那个地方,它是一个梦,是我企图寻回的“失”去“乐园”。
从儒释道的文化环境里出来,我习惯用东方式的协调来表达,接触西方的戏剧、宗教、文化及电影后,我又产生对冲突抗争及梦境的渴求。
我就像《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相思的不见得是大漠中的罗小虎,而是我内心深处的浪漫情怀,令人动容,撕心裂肺。有时我想,电影之于我,又何尝不是我梦中那份令人惊蛰的心境?
它就是玉娇龙一跃而下,隐入不知处的云深!
我觉得电影最大的魅力,就是它显示了我们未知的部分,而非已知的部分。有时候我真想留在电影世界里就不出来了。从银幕另一端,欣赏我们的现实人生,说不定比看电影还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