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海子
查看话题 >假如海子是我们的朋友 | 海子逝世30周年
1989年3月26日下午，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年仅25岁。
他曾在诗中这样写道：
记住我死去的日子
记住我
并不曾向你们许下什么
——《但是水、水》
事实是，并没有很多人记得他死去的日子，反而是他向我们许下的那些美好祝福，被一代代人铭记和传诵。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这首——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很多年来，这首诗一直被误读。从中学课本到爆款网文、乃至广告营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了美好生活的代名词，我们以为，写出这样美好诗句的人，内心应该也充满温暖和阳光。
然而，写完这首诗两个月后，海子就自杀了。
这些美好的祝福，是海子留给我们的。
而他留给自己的，只有孤独、悲伤和绝望。
当众人齐集河畔 高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晨雨时光》
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
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
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 留给自己
——《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许是海子想象中的天堂。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24日出生在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在农村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
海子在乡村生活了15年，他认为自己属乡村属于土地，他在诗中反复描写村庄、田野、泥土、麦地……因此，有人认为海子是中国最后一个田园诗人 ，还有人说他是“农业文明的殉葬者”。
他写村庄——
村庄里住着
母亲和儿子
儿子静静地长大
母亲静静地注视
——《村庄》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村庄》
写麦地——
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
收麦这天 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我们一起干完活
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
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
——《麦地》
海子是天才，这种天才不止体现在诗歌上，他15岁就考上了北大法律系。
那是1979年，当年全国有近470万人参加高考，共录取新生27万多人，其中重点高等学校和军事院校录取新生6万多人，海子无疑是百里挑一的寒门贵子。
如果当年这个少年没来北京，我们可能会失去一个叫海子的诗人，而多了一个叫查海生的乡村教师——这是海子为自己设想的另一种人生。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淳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为什么
我来到了酒馆
和城市
——《诗人叶赛宁》
1983年，大学毕业后，海子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工作，起初负责办办校刊，后来进入哲学教研室，教哲学和美学等。
比起农村，关于城市，海子所写的诗并不多。其中有一首《城里》：
这城里
有我的一份工资
有我的一份水
这城里
我爱着一个人
我爱着两只手
我爱着十只小鱼
跳进我的头发
我最爱煮熟的麦子
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
我就爱谁
——《城里》
这段时间是海子的创作高峰期，从1983年到1989年，7年之间，他写了200多首抒情诗和七部长诗。这些作品大部分诞生在昌平的两间平房——海子在北京的住所，距离北京城区60多公里。
当时的海子，过着怎样的生活？
海子生前好友、诗人西川在《海子诗全集》中这样记录：
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 在离开北大以后的这些年里，他只看过一次电影——那是1986年夏天，我去昌平看他，我拉他去看了苏联电影《白痴》。 除了两次西藏之行和给学生们上课，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上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晚上7点以后继续开始工作。
用今天的话来说，那时的海子是个又宅又穷又孤独的北漂青年。
然而他并不是个内向孤僻的人，他渴望交流和理解，他曾在自印诗集《小站》的后记中写道：
我期望着理解和交流。对我伸出手臂的我同样伸出手臂，因为对话是人类最美好的姿势。
更深层的孤独来自不得志，海子的诗歌生前并未得到广泛认可，甚至被指责和贬低。
那是很多人念念不忘的“八十年代”，也被认为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
可惜这不是海子的黄金时代。西川回忆，尽管当时几个好朋友早就认识到了海子的才华和作品的价值，但事实上在1989年之前，大部分人青年诗人对海子的诗歌持保留态度。
有一次海子去南方旅行时认识了一位诗人，把他当作朋友，回京后他还对骆一禾（诗人、海子好友）说“诗人XX不错，我们在北京应该帮帮他。”
可是不久后，这位诗人在诗刊发表文章贬低海子的诗歌，说“人类只有一个但丁就够了”“此人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
海子看到后非常伤心，跑去骆一禾跟前哭了一通。
北京作协开诗歌创作会议，有人给海子罗列"罪名"，说他搞“新浪漫主义”“写长诗”。
海子不是作协会员，不能参加会议，只能坐在家里生闷气。
诗歌是海子的命，他如此看重诗歌，特别是长诗，却被打击和贬低，加之他性格单纯，倔强，又敏感，这种孤独和痛苦不足为外人道，只能寄托于诗中——
总是有寂寞的日子
总是有痛苦的日子
总是有孤独的日子
总是有幸福的日子
然后再度孤独
是谁这么告诉过你：
答应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这座城市
——《太阳和野花——给AP》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黑夜的献诗》
爱情曾给过他安慰，他曾爱过四个女孩，结果都不如意，他为她们写下许多动人诗篇——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半截的诗》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山楂树》
除了爱你
在这个平静漆黑的世界上
难道还有别的奇迹
——《太阳·断头篇》
看见美丽的你
石头竞相生病
我身上一块又一块
全部生病——全变成了柔弱的心
不堪一击
——《石头的病（或八七年）》
他在几首诗中反复写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像是一种爱而不得的无奈。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爱情保持一生
或者相反 极为短暂 匆匆熄灭
愿我从此再不提起
——《秋日黄昏》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麦子和麦子长在一起
愿河流与河流流归一处
——《黎明和黄昏》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正因为诸多不幸，他对幸福充满渴望——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活在珍贵的人间》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夏天的太阳》
他也想打起精神好好活着，一次次自我许诺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明天，明天起来后我要重新做人
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 世纪的孩子
挥霍我自己的青春
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
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
——《眺望北方》
对于为数不多的幸福瞬间，他会紧紧抓住、放大——
在黑暗的尽头
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个可爱的祖国，血液流遍
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 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深陷痛苦无法自拔——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海子的痛苦有凡夫俗子的普适性，更多则来自天才的宿命。
没有人知道，海子是在何时发现并相信自己人生宿命：他为诗歌而生。他很可能怀着一种强烈使命感和紧迫感疯狂创作。他要把生命献给诗歌。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祖国（或以梦为马）》
他预感并暗示自己作为天才的痛苦和宿命——
痛苦的天才们
饥渴难捱
可是河中水滴全无
面粉袋中没有一点面粉
——《诗人叶赛宁》
晚霞燃烧
厄运难逃
我在人生的尽头
抱住一位宝贵的诗人痛哭失声
却永远无法更改自己的命运
我就是那位被人拥抱的诗人
宝贵的诗人
看见晚霞映照草原
内心痛苦甚于别人
——《黎明和黄昏—两次嫁妆，两位姐妹》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夜色》
他有自杀情结，死亡似乎对他有致命吸引力。早在1986年11月18日，他曾在日记里写过：
我差一点就自杀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
他在诗歌中也反复提到死亡，天堂、尸体等，甚至同朋友谈到过自杀的方式。
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到4点，海子写下他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在春天 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关于海子的死因有许多推测，医生的诊断结论是“精神分裂症”。根据西川的分析，应该是自杀情结、性格因素、生活方式、荣誉问题、气功问题、爱情等综合因素所致。
我们无从知道，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海子经历了什么，想了些什么？也许都在诗中。
今天，海子离开整整30年。而他活过的日子也才25年，他永远活在25岁。
诗人之外，他也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就像我们自己，或者我们身边某个朋友。
假如他是我们的朋友，他的孤独、痛苦和绝望该多让人心疼；假如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也宁愿他得到尘世的幸福。
他在诗中许给我们那么多祝福，今天，我们也用诗歌祝福他，愿他在天堂终得幸福。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
——《给母亲》
*文中诗歌选自《海子诗全集》 西川编 作家出版社 2009.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