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 | 王小帅:与时间和解,但那不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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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马人人
录音整理:王瑞
3月27日晚,关键词“王小帅朋友圈”登顶新浪热搜第一名,一张王小帅发布的朋友圈截图被流传到了网路上。
大概意思是,《地久天长》能让还处在暧昧期的情侣携手泡在电影院三个小时,看完就到了后半夜,说不定就能顺水推舟做点爱做的事……(具体内容网上都有,此处不再赘述)
文艺圈和流量圈同时炸开了锅,有人说“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王小帅登顶热搜榜”,也有人说他老不正经,更有人说他被票房逼疯……此外云云。

当天夜里,王小帅在个人微博上轻描淡写地回应网友:“看来我不适合搞营销。”
随着《地久天长》柏林擒熊、国内上映,最近王小帅才频繁出没在微博上,上一次他如此密集更新状态,还是在2015年5月,他的上一部电影《闯入者》在国内公映期间。
登顶热搜的前一天,3月26日,王小帅在武汉接受了“电影通缉令”的独家专访。
王小帅生于1966年,《地久天长》是他在50岁之后第一部和观众见面的作品,都说“五十而知天命”,虽然他不认为自己到了“知天命”的境界,但面对我们的采访,他坦承了时间带给创作心态的变化。

Part 1【关于现实】
Q:先问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这几天的票房怎么样。
A:上映四天已经超过了我所有电影票房的总和。
Q:对目前的成绩满意吗?
A:不满意,但是要看怎么比了。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都是进步的。
Q:带着《地久天长》走了几座城市下来,对80后90后关于影片的接受程度和之前的预期相比有什么出入吗?
A:好于我的预期,80后不是特别担心,比较担心90后甚至00后,但是路演发现看影片的年轻人居多,90后00后接受度都没有问题。他们提出的问题,交流的问题比预想中好,而且理解力很有穿透性。
下一场希望找一些稍微上了年纪的人来看片子,因为平时年轻人会上网找哪里在放片子,年纪大关注这方面信息较少。

Q:之前一个朋友准备带外国友人去看《地久天长》,他问我有没有英文字幕,我记得是没有的,我就全程在想计划生育用英文怎么讲。当时片子在柏林放映的时候,外国人能顺利明白中国这几十年来的时代变迁,包括计划生育、下岗、改革开放这些元素吗?
A:知道,计划生育他们叫“One child policy”一胎政策嘛,近几十年来已经反反复复传播出去了,都知道中国的这个政策,所以他们看的时候应该没有障碍。唯一一个(我不确定的地方)就是,电影跳切过程中体现的一些年代变化,他们清不清楚我就不知道了。
老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尤其是这几十年来中国发生了什么,是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一些的,特别是国家层面的、政治层面的东西。

Part 2【关于时间】
Q:这不是你第一次把目光聚焦到这个年代,但客观来看,这确实是你在50岁之后第一部电影,有人说王小帅没有以前那么大的愤怒、锋利了。回想一下,你认为年纪的变化和表达的变化有关联吗?
A:有关系,有了这样时间的跨度,你自己回头看的话,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你就能丈量出生活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每一个阶段都是不一样的,初恋的时候,碰到女孩子牵手会脸红心跳。时间长了,经历得多了就不会再有这种状态。
比如你做一个作品,或者碰到一个事件跟社会的关系,你是可以有锋利的态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但是你说自己的一生,就没有办法用这样的方法去说了。一个人总结自己的一辈子,最多是“曾经”愤怒过,“曾经”激情过。人的一生这种感觉,这个电影也是。《地久天长》如此多的线索,不是说某一个时间的激情和愤怒,拿生活看待的话,一生就是如此而已,说不出好坏。

Q:是否觉得《地久天长》是“王小帅创作生涯”里的一个新的台阶?
A:凑巧的是,在做这个片子的时候是五十岁这么一个当下。人家所说的五十知天命,我虽然还没有觉得到知天命的时候,但潜移默化的对事物、对社会、对生命,有完全不一样的理解。有时候会更豁达一点。
Q:但那不是“算了”?
A:这绝对不是“算了”。也不会简单地用情绪来解决它,很多东西不是一个角度能说清楚的,比如《地久天长》呈现本身就很重要,你把你看到的一切角度和态度呈现出来,呈现出来以后态度自然而然就在哪里了。当我们对中国的转折,政策有疑惑的时候;当你和西方世界在不断沟通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世界是圆的……它不会因为你的意志而转移和改变。所以就更坦然。
Q:这个阶段的创作过程中,心态上的变化会折射到以前的作品吗?或者说,会不会试图去反思以前的某些表达?
A:不会,到了50岁的阶段你会理解,以前的表达是珍贵的,你不可能做到“少年老成”的,二十几岁呈现的就是那个当下,你的视角、事件都是短促的,你经历了这些变化走过来,是很珍贵的。
Part 3【关于圈子】
Q:你在很多采访中提到过一个“局外人”概念,说自己习惯在生活中与人或事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电影工业需要接触许多复杂的人、事、物。怎样处理这种“局外人”的状态,和你身处圈子的关系?
A:矛盾是显而易见的,拍电影最大的特点就是要从众,就是众人怎么想你去怎么做,你接近更大范围的受众,你才有可能回来。但是从事创作不能够从众,这是一个矛盾点。
其实我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说我完全身处局外也不准确,因为电影毕竟是要接触人群的,而这个时候大众对你作品的认知你是没有办法调和的,你必须浸到他们里面,和他们的审美相一致,你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可,一旦你脱离一点你就变成旁观者,被边缘化了。
电影的工业是这样的,但对于创作,我个人很享受稍微边缘化一点的时候,就像《乌合之众》里说的,你必须在人群之外保持自己的独立体状态,你才有可能思考。在大众里面你是没有办法思考的,你的智力是被压低的。所以这两者中,创作过程当然需要边缘。

Q:如果把创作当成工作来看待的话,您是有开关的吗?
A:如果从工作的角度来讲,应该是有开关的。我不会在生活中无时不刻的创作,但是一旦获悉要做什么的时候,那个开关必须要很清楚地打开,就是我现在要干这个了,因为电影不是一个每时每刻都能做的事,它有一个长时间的酝酿过程,这个过程不可能一直处在创作中,和创作无关的东西要占到70%。
Part 4【关于太太】
Q:有一个人你在之前的采访中一直比较少提到——你的太太刘璇。她是这部影片的第一制片人,方便聊一聊你们在工作上的分工吗?
A:(笑)没有提是因为没人问啊。作为制片人刘璇,最大的好处在于,她不会干预我的创作,她对电影和剧本有自己层次很高的审美水准,所以她有制片人精准的判断力,如果没有判断力,就把握不住电影整个的节奏。同时她又有扩散性思维,在资源的整合方面,国际上的摄影师、化妆师都是通过她的扩散能力整合起来,这一点很厉害。
Q:可以很唐突的认为她是您生活和创作中的开关吗?或者说她是能够帮您解决工作中问题的角色。
A:比如说启动工作的时候,她的位置是很清晰的,但是我们也有交叠的时候,电影除了创作之外涉及到太多资源,比如合作投资人、摄影、美术等,这时候我作为导演也需要把精力都投入进去的,不是说完全你弄好了我来拍的,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Q:和生活的伴侣做事业上的搭档,这是件愉快的事情吗?
A:其实任何这样关系的人做电影总会有矛盾,甚至这种矛盾会影响到生活中的关系,这要看两个人怎么克服了。她是一个资源整合能力很强大的人,具备这样能力的人都不是一般人,有强大意识的女性,在工作中越平等的工作关系,矛盾越大。毕竟两个人有不同的想法,不过最后结果都是好的。
对她的感情是非常矛盾的,她在工作中是非常有能力,辛苦付出,但是偶尔会为创作过程中的矛盾,争吵、博弈……这也痛苦。陪伴创作者的过程是很有挑战的,好像“伴君如伴虎”。但对我来说,和她一起工作也一样“伴君如伴虎”,毕竟有60-70%的事情是人家准备好的。
Q:可以在《地久天长》里感受到你们俩这次找到了一种非常平衡的状态,那种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的状态。
A:没错,你看出来了,整个影片的制作环节给人感觉都是一个最顶级的和谐状态。

Part 5【关于结果】
Q:接触下来能感觉到其实你是一个很善于言辞的人,但在《地久天长》中又刻意拿掉了很多轻而易举就可以解释清楚的细节,再加上好多不着痕迹的剪跳,让观众在三个小时内需要全神贯注去感受,观影门槛相当高,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A:对,我觉得看东西应该是这样的。一剪一跳,跳得这么厉害你一直解释这是哪里观众会分神。就好比我之所以会认真对待每一个采访,也是因为我每一次面临一个新的局面,(涉及到)整个的电影美学的普及、电影历史的普及、电影高级的审美普及……(这些部分市场的实际情况)非常的薄弱。
做电影二十多年,我要面对两三年换一批的年轻记者,面临最基础的问题,我可以选择厌烦和不理睬,但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抑制不住得去解释,希望他做了电影采访能够增加一点这个知识,慢慢的在采访中解决电影的问题,同时在潜意识里普及电影常识。

Q:这是个很累的工作,就好比做生意一样,教育市场是最痛苦的,您愿意做这件事?
A:我不愿意做这件事,但是通过电影接触到这批人,切身感受到市场上的审美太薄弱了,所以我会用这样的态度面对认真的记者,如果不理他,他也会伤心,同时你也失去了普及的机会。
Q:有些观众不喜欢《地久天长》的结局,认为过于圆满了。在很多人的认知里,这些伤痕没有那么容易和解,老死不相往来才好,你怎么看?
A:这是一个很难解答的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者,这里有时间的问题,三十岁的年轻人可以留着这个感受到50岁再看,经过了时间才有的体会。有一个小影迷说:“你只有经历过这个人的生活以后,才懂得他要活下去,是向死而生。”一个不管不顾的人,生活对他而言什么都没有了,他还要强装笑颜的活下去,这是种悲壮的结尾,不是表面上看到的大团圆、和解。

Q:最近在关注什么事情,下面一段把视野放到哪里去?
A:还是像《地久天长》,关乎于社会、人的变迁,再去把想到的看到的整合一下,另外呢万一在生活里看到新的灵感就进行创作,不过更想多做几个像《地久天长》一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