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
1
他们都说,我是最像她的,那个天底下最有权力的女人。
她在长安,在太极殿,又将在五千年的记载里举世无双,但我终归不是她。不过,因着像她,我始终是这片石窟里最受重视的一尊石像,由人间天地的眷顾将养着。
那雕凿我的石匠叫,光。
我本是洛河水畔的一片混沌,无名无识,直到一记清脆的凿声在我身体上响起,我才张开了眼。
阿光,是这里最好的石匠,沉默不语却有极巧的一双手。风吹日晒里他时时护着我,絮絮雨雪里他凝视我,一把刻刀,一把石凿,将我一点一点描出。身边的山石依旧冰冷失落,甚而慢慢失了山石原本的灵性。
后来我才知晓,之所以唯我幸存,是因为阿光在我的身上私自刻下了我的名字:念。
日子久了,阿光的眼神一日胜一日地明亮,他喃喃着:快了快了。
石窟落成那天,典仪极是盛大,威仪华丽的石像沐在日光下,天现祥瑞,云若织锦。
在众人无尽的赞美里,帝王派来的使者发现了石像指尖私刻的字,当场便要将阿光处以极刑。
阿光忽地看向我,似将深情都倾于我身,而后骤然挣开官差的钳制,决绝转身,跃入洛河水。我急得纵身而下竟化成人形,却拉他不住,任凭西边的金线穿透了云,要将他带走。
众人都看不见我,独独他又转身望我一眼。
四目相接,他整个人如同换了颜色,眼里是与过往皆不同的欣然。
他挥手划出一道罩住山林石窟的结界,微笑着动了动唇:念儿,等我。
我立在洛水畔,回首,第一次望见阿光雕凿的石像。
彼时有青鸟飞过石像身前,落下一粒衔着的草籽,种在了刻着字的指尖。
2
过客百年,天地予我骨血,山林为吾师长,鸟兽虫鱼皆是往来的朋友,风雨霜雪轮换着与我相伴。石像指尖的名字早被刮去,指尖种子却发了芽,岁岁开出月牙白的小花。
我在结界里慢慢修得持久的人形,坐在石像的掌心,学着等待,学着山石下人们脸上的表情。
山桃花开遍时,一场春雨来得突然。石窟结界忽然出现异动,百年来第一次有人闯入。
陌生气息混在春雨里变得越来越近,我扭头望见躲在山石下避雨的白色山猫,飞快藏进它的身体,张开了眼。
那是个青衫布衣的男子,背着竹筐,撑一把旧纸伞,是不能更温柔的模样。
他是阿光!
隔着细密的雨帘,我仍旧一眼就认出那张记忆里描摹过无数次的脸。我欲朝他奔去,腿上却传来撕心的疼痛,叫我重重跌在草丛间。
“喵——”我伤得不轻,准确地说,是这只猫伤得不轻。
他注意到我,即刻俯下了身:“怎么伤成这样,幸好下雨,我换了路,不然都发现不了你。”
那温热宽大的手掌轻揉过我的脑袋,温润的嗓音抚顺我百年来不安的等待:“小东西,带你下山治伤好不好?”
“喵——”我钻进他怀里,心满意足成为一只受了伤的山猫。
他不再是石匠,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是子光先生,山下镇子里最年轻心善的医馆馆主,祖上亦是行医救人的大夫,备受乡邻的信服。伤养好后,他放我回山。我自然不会走,日日跑去他的药庐,吃他灶台上的小菜,破坏他院子里的花草,翻身打滚蹭在他的床头。他拿我没办法,只得将我养在身边,为我取名:小黏。
入冬时,镇子里爆发疫病,子光昼夜不歇为病人诊治,竟疲累到昏在了药仓之中。他手中烛台打翻在地,点着了一屋子的草药。
刺鼻的烟熏味将我从好梦里惊醒,我跳进药仓时,那火已烧上他的左脸,我急得化出人形,提起素衣轻袍,周身扑上去救他。他似一块滚烫的铁烧得我生疼,每处正在愈合的伤口都贪婪地汲取我体内的力量。他在火海之中恢复意识,费力地撑开双眼,迷迷糊糊问我是谁。
可那在结界中散漫修行出的身体早已经不住这巨大的损耗,我已虚弱到无法开口,在前来救火的乡邻赶到时化成一株月牙白的花,在药庐围墙的角落中沉沉睡去。
我再醒来,已是春日。
猫身被遗忘在火海,我唯有化身成人,去见子光。
众人说,大火那日,是一位素衣女子救了子光。有人说,素衣女子第一个发现药仓着火,喊来了众人。有人说不对,那素衣女子明明是不顾生死,直接冲进了火海。有人说,素衣女子后来日夜照顾子光先生,与子光先生日久生情,已成了亲。
傍晚,我立在药庐外,看他依旧青衫布衣,趁夕阳未落,于院中收去晾晒的药材。
“姑娘,请问找谁?”他定睛看我,目光依旧是我熟悉的颜色。
“我来找——”我痴愣愣看着他身后缓步走出屋子的女子,那女子着一身素色裙衫,自然而然接过他手中的药材,笑得温柔又好看,“找一只白色的猫,我家的猫。”
“去年冬天药仓一场火,我们没能救小黏出来。”那女子上前,轻声替他解释。
“可以多给我讲讲小黏吗?”我问。
他看着我,像看小黏那样,微微一笑:“当然。”
因着小黏的缘故,子光待我好,那女子也待我好,但药庐之中再没有第三个人的位置。
天色将晚,他们留我吃饭。我执意离开,他轻拂衣角,起身送我一程。
昏沉暮色里,我立在他身前,明明想告诉他一切,却只问了句:“上山采药,先生为什么走那条路呢,不然也不会发现小黏。”
“好像就是知道,她在那里等我。”他摇了摇头,唇角透出悠远的欣然。
我内心升起悲伤,错过的酸楚搅在过往相伴的点滴里,一时不得安放:“先生,它很特别,不是一般的猫。”
“那场大火,我险些丧命,是拙荆救了我。但在梦里,救我的——”他一抬眼,眸中碧波微澜,竟是透着些许宠溺,“是小黏。”
我心间一暖,与他相视莞尔。
彼时天边流云四散,月色清明照人还。我转身离开,终于知道眼泪是什么——那是一场我们在山中初遇时的春雨,教我欢喜又教我忧伤,直令天地间所有颜色都枯萎,让后来的花开都不值一提。
“后会有期了,先生。”
又一个春天来时,药庐前多了只白色的流浪小猫,长得与那小黏极像,一整天都赖在门前不走。
日暮黄昏,子光采药回来,见了那小白猫,便俯下身去抱进怀里,熟稔道:“小东西,你来啦。”
“喵——”
是啊,是我,我来陪你。
往后每过十七年,我会在春天,重又化身白色小猫出现。
我第三次回来的第十一个年头,他抱着我在院中煮茶,任凭暮春的风熏得人醉。我仿佛望见他鬓角白雪变青丝,深邃瞳眸复又澄澈清明,他勾起唇角:念儿,等我。
暖阳里,他噙笑阖眼,平静自然一如此生。
这次之后,我没再回来。

3、
山间不知岁月为何,奈何读懂情深如许,待相知相伴变作踽踽独行,心头一点思念便折磨得时光如斯漫长难耐。
石像指尖花开过几轮,山下人世经历几多风烟,我不顾山中古树灵兽的劝阻,藏着寻他的心思,执意下山游历。
我从中原去到沿海,从塞北走到江南,一路换过身份,每处停留十载,听过无数传奇。兜兜转转不知过去多少十年,我因着要避开军阀混战,借着故友的关系在申城落了脚。
那是我六十多年前在饥荒里救起的孩子小顾,在申城时曾将他带在身边。当初申城开埠没多久,外贸通商兴起,我临时起意初涉商事,他跟着我白手起家,吃了不少苦。只是我不喜商场争斗,便在离开申城前将商行留给他。事隔经年,再回申城,小顾已是颇具声望的商业大亨顾老先生。他见到我,低哑苍老的嗓音虽陌生,那一声“念姐姐”却格外耳熟。
老先生终于相信我不老的事实,激动地像个小孩子,吵着要在自己的八十寿宴上为我接风洗尘。我拗不过他,答应以他失散多年的侄女身份出席。
寿宴那日正值入夏时节,顾公馆请来半座城的名流,宝马香车出入别墅花园,佳人如云衣香鬓影,排场之大倾城皆知。
吉时,我扶着他缓步走下旋梯,却瞥见有宾客匆匆离场,那人着一身笔挺军装,轮廓如雕凿般硬挺,有我千百年来寻找的面庞。
难以遏止的狂风过境,本该让我飞奔而去,只怪那卡夫绸的摆尾长裙困住了步伐,叫我攥紧微微发颤的双手,偏过脸低声对老先生说:“替我查一查,今日所有军界的来宾。”
寿宴过后,前来窥探我身份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城中的青年才俊纷纷上门请见。只是望一眼那些递上来的拜帖,无一个叫我挂心的姓名。
月余,顾老先生放出消息,要举办拍卖酒会,为申城部队筹措军费。
翌日午后,便有人登门造访。我自庭院提裙而去,在二楼书房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推门入内。
他起身,背光而立,军装勾勒出那挺拔的身形,如梦境般不真实。目光相接之时,我竟喉间哽住,说不出话来。他朝我走来,军靴踏出我的心跳节奏,像那场山间突来的春雨,闯进我的结界。
“顾小姐你好,我是程光曦,幸会。”
“什么幸会——”他伸出手,我轻轻握住,不放,问:“连我不姓顾都未打听好,光曦少帅怎敢来赴约?”
他不惊不恼,反而自若地笑问:“一见如故之故,又有何不妥?”
“油腔滑调。”我嗔他一眼,这才松开手,“念儿,我叫念儿,记住了么?”
“自不能忘。”
夏日午后升温的空气,融进他眸中,灿然如盛放的红石榴花,看得人炫目。
申城周边的部队分两大派系,一派以当地驻军为主,另一派则为南下的新军。这两方势力看似在申城汇合,共商国是,实则暗中较劲,争夺对申城的控制权。而在军备的抗衡上,新军自然比不得在申城经营多时的驻军,程光曦身为新军少帅,自然不会错过顾公馆伸出的橄榄枝。
那日之后,他借着筹办酒会的名义,来顾公馆来得越发勤了。
酒会前夜,庭院中满是蝉鸣,月色清亮如水,我起身送他,却被他拦下。
我笑说不解。
他眸光微沉,于庭中替我理过耳边因风而乱的碎发,俯身附耳:“我怕今晚会走不掉,打败仗。”
“少帅还有打不胜的道理?”我轻勾唇角。
“有——”他略一沉默,凝眸深深望入我双眼,“你。”
翌日,拍卖酒会远比想象中轰动,我将近年来名下的财产借顾老先生之名拍卖,教全城皆知那新军的光曦少帅不仅将百万军费收入囊中,更有美人入怀,独得顾公馆青睐。
是我不顾一切地靠近,因着过往无尽的搜寻与思念,沉入这段感情。
亦是他情有独钟,因着纷乱世间一点难得的执着,来独占我的世界。
顾老先生劝我人心嬗变,莫意气用事,我却道心甘情愿,恨不能为他倾尽所有。老先生怎会知我在石窟前千百年积攒下的依依情愫,又怎能明白当年药庐之中我可望而不可得的遗憾与羡慕。
我遇见光曦,不会再放手。
十里洋场之中,他与我出双入对;灯红酒绿之间,他是我护花使者;山林并肩驰骋,我为他执巾揾面。申城各家报刊将我们称作佳偶天成,恰光曦率军成功剿灭申城周边山匪,两次扩编部队,直令新军势头猛涨,风光大大盖过驻军,名流权贵皆是逢迎攀附。
冬至,新军回城,他高踞战马之上,貂裘大氅被寒风不经意地掀开,露出其间笔挺的军装,尽是掩不住的风发意气,如苍穹之上雄鹰振翅,要一展平定天下的抱负。
他遥遥望见人群中的我,挥鞭策马近前,将我一把拽上马背,箍在臂间。呼啸的风声再狂,也浇不灭他在我颈边留下的炽热,盖不过那句:“念儿,你才是我最想要的战利品。”
就是这一刻,我不能更确定,此是我不改的宿命,是我不顾一切的值得。
人生过客百年,那年路旁的孤儿业已垂垂老去,只能陪我走到这里。临终前,顾老先生如孩童般不舍地扯住我的手,絮絮念叨:“这么多年,我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的日子,那时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总以为可以一直陪着你。可到头来,我才是要先离开的那个,却又半点怨不得谁。”
我握住那苍老的手掌,轻声说:“没什么可怨的,小顾,我们之间,有的只是一段缘分。”
顾老先生怅然,苍白的病容中透着担心:“那他呢?能不能一直陪着你?”
我笑着微微点头,不再答。
次年新春后,顾老先生谢世,顾家人陆续移居海外,偌大的顾公馆,顿时门可罗雀,于薄凉的人心之中成了一副空壳。然而,最教我意料不到的,是我与光曦之间的感情,竟如那庞大的海市蜃楼,正悄然崩塌。
彼时,国内诸多势力蠢蠢欲动,南北大战一触即发。南方部队北上征战屡屡受挫,新军先头部队更是在几处军事重镇遭遇顽固抵抗,损失惨重。北方外敌当前独木难支,内部派系之争又几番掣肘,光曦临危受命,率新军主力部队撤出申城,于冶城设防,形成南北对峙之局,隔断北方敌军南下的路线。
局势比我想象中更危急,北方各地方政权形成联盟,集结了十万军队驻扎在冶城城外的润金山,南方前沿部队又相继传来小股兵力叛变的消息。我随光曦至冶城,虽与他朝夕相处,却见他眉头一日比一日深锁。
“也许,我可以帮你。”我伸手,欲抚平他眉间山峦。
他霸道地将我揽入怀中,低声语:“念儿,一切有我。”
初夏时节,光曦要我回申城取换季的衣物,他派副官护送我,却暗中命人强行将我留在申城。我意识到前线形势不妙,当即决定中途转道,甩掉副官,直奔润金山。
北方联盟素来面和心异,各自为政,我破例动用早年的人脉关系,拿到了北方联盟长官与复辟政权勾结,企图在此南北一战中借机消耗激进势力,为复辟皇室扫清障碍的证据。
待我成功说服润金山下激进派势力与南方部队结盟,赶回冶城,尚未来得及将这个好消息送进军营,已听闻程光曦将迎娶南方中央军司令独女的“喜讯”。有中央军撑腰,他自是手段通天,再无后顾之忧,难怪要将我强留在申城。
我终尝到何为恨。
我恨还未来得及问他要个解释,便被拦在冶城外,看那礼车载着佳人张扬驶过,看漫天散落的报纸全被这盛世婚礼占满头版头条。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冶城之外,我徘徊三昼夜,煎熬远胜千百年等待,竟辨不清我是看重了自己,还是看重了爱情。原来用不着再耗尽百年,亦不是他失去我,而是我失去他。
是否,他与我的情缘,永远得不到成全?那为何石窟前,他要在石像指尖刻下我的名字?若注定不管几生几世都会离散,缘何独是我寂寥存于世间,又一再与他相遇?
我自诩看过生死兴替,阅遍人情冷暖,认定那人必是我的圆满,却未料这场让我倾尽所有的宿命,还是绕不过人心一点相思离恨,痛彻心扉。
第四日,东方既白,我终是折返申城,将北方激进派投诚的书信交予副官,又把名下银行、商行一道悉数赠予他,当作他新婚贺礼。
离开前,我对副官言:“木既成舟,此生,我仍盼他得偿所愿。”

4、
重回洛水之畔,正值寒露,再望石像指尖之花,花开花谢皆彷如隔世,失了缤纷颜色。山中时光稀疏松散,难分岁月,任凭世间战火纷飞,教人不愿过问。
好景不长,渐有百姓进山避难,又有败逃士兵藏入山林躲避追捕,山间结界始脆弱,长久安宁终被破。
秋至,山野凋敝,萧索空寂,突有大批部队闯山设伏,我无奈混进难民之中,迈入山的更深处。
一路之上,身边难民皆抱怨乱世战火逼得他们背井离乡,偶有三两消息灵通者,便闲谈起这场仗会是孰胜孰负。
有人言南方军是冲着洛水打来,想这洛水之地必有难得的宝贝,他们志在必得。
有人奇怪此地本不是兵家必争,为何一时间连北方军都偷摸着进山,埋伏了起来。
更有好事者谈论起南方军年轻的少司令,竟放着自家老爷子安排好的洞房花烛不要,一路冲在前线,杀红了眼地打天下。
我愣于原地,脚底灌铅,挪不动半步,木然开口:“那少司令,叫、叫什么?”
“人都喊他光曦少帅。”
听闻他名字的一瞬,我心骤如幽潭滚沸,乍惊乍喜之起伏难以遏制。可刹那间思绪又堕入冰渊,占满我脑海的,只有如何替他破这危局,挡下那杀身之祸。
霜降那日,南方军甫一进入洛水地界,一场暴雪便从天而降。
那雪不息不减,大有封山之势,要叫天地换过苍白颜色。南方军被迫暂缓行军,原地修整,补给军需。而设伏的北方军多是被冻得私逃下山的逃兵,皆被南方军半路拦截,纷纷缴械。
南方军得奇雪相助,将不战而胜之时,结界骤然异动得厉害——一队轻骑冒雪奔袭而来,在石窟前踏碎我冰封的痴念。
是他,眉睫凝着霜雪,一抬眼便灼伤了我的一切。他深深凝视着那石像,似是将石像当作了我,蓦地仰头撕心裂肺般痛吼一声:“念儿——”
我心口一窒,控制不住地自石像背后缓缓走出,走进他的视线。飞雪于我周身四散开去,融入瑟瑟的风里,化成层层纠缠不清的线。
我苦笑着问他:“傻子,攻下这里有什么意义。”
他亦笑着答我:“你说过,家在洛水之畔。我不来这里,又能去哪儿找你。”
我哽咽着开口:“有我,就不能实现你的抱负。”
他不假思索,反问:“没有你,天下打给谁?”
“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强抑这翻涌的心绪开口。
他唇角一勾,霸道不改:“我不许——”
正此时,风雪中忽惊起飞鸟,只听林间传出一记冷枪,我来不及唤光曦避开,只得拼力向他扑去。可我忘了,我已将千年来修得的身体投入那片浩浩洛水,穷尽修为换了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雪。
唯有在结界之中,我才能维持人形。
而我拦在他身前,挡下那一记冷枪的地方,正在结界之外。
飞雪骤停,满山飘起银絮,那是轰然崩塌的结界碎片,从空中落下,又齐齐落进我的身体。
一瞬间,我明白了——
原来这不是我的结界,而是我的,封印。
碎片带着无数的记忆涌入脑海,一层层唤醒尘封已久的往事。
时空凝结住了,一切陷入静止。
光曦的样子变得模糊,他瞳染幽蓝,飞眉入鬓,生出一袭银色长发,衣袍带风如墨色长夜漾起星河涟漪。
卑微如我,泪成江河。
数不尽的言语藏在唇间,变我痴痴愣愣唤他一声:“尊主。”
上古之时,天地鸿蒙初定之后,镇守银河九天的上神,独居银阁,不问诸事,鲜少露面。
爱慕他的上仙,摘了昆仑山千年一开的灯芯花栽在他座下,缠了红线盼他垂怜。红线被上神随手拆碎成了天边的霞,上仙见了,心灰而去,那灯芯花却留了下来,日日由九天的灵气养着,待上神察觉时,它已有了一分散着的元神。
上神随手拈了个诀,将它元神固住,言:“如今有心,是你的造化,就叫念吧。”
那上神的名字:玄光。
花开三回,我得显身形,成为银阁中唯一的仙侍。
我赖在玄光身边,陪他千年如一日地守护星夜,只流星划过天际时,偷一眼他唇角的笑,来填我心缝。
一日,我自仙友处归来,见他于海棠树下,长身玉立,衣袍无风而动,忽觉得他将要离我而去。我走近他身旁,闻见海棠香,唤一声:“尊主。”
他淡扫我一眼:“自今日起,你在银阁闭关。”
“为何?”我问。
“待我身归混沌,你方可出关。”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仿佛说的不过是一句不相关的闲话。
“我陪尊主一起身归混沌。”
他蓦地笑了,幽蓝瞳眸里是我未曾见过的风光,那样鲜活灿烂,却转瞬即逝:“你不懂,听话。”
可他忘了,万年过去,我已晋位上仙,不再是当年他座下之花,而我要陪他身归混沌的决心也不是孩子气的胡话。我百般缠着他,求他告诉我闭关因由,他却始终只抿嘴摇头,要我潜心修行。
我怕了,第一次意识到会失去他。
他对这天地若真的再无一丝牵挂,那我就造一个乾坤去困住他。
我着魔般搜罗上古奇书,不惜触犯天规,盗取最后一块镇神石修习禁术,趁玄光打坐时在银阁布下结界,对他施降情之术。
或许连玄光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我在他座下蒙昧无知的岁月,正是他指尖抚过花瓣茎叶时不经意泄露的落寞滋养了我,予我魂灵,赋我心神。
后来我才知道,他视千万年时光如无物,我却因他而生,是他全部的寂寞。
我痴痴念着,只要他心中有情,便不会抛下一切,羽化而去。
未等到他眸中生出情愫,天地已因镇神石被毁而大乱,生灵涂炭。
我被绑上天刑台,处以寂灭之刑。
行刑那日,他一袭玄衣立于我身前:“你犯错,便是银阁犯错。我亲自动手,你可有怨言。”
我用力摇头:“旁人不知尊主,但念儿心里清楚。亿万年太长太绝望了,念儿只要尊主朝夕的欢颜!尊主,念儿不悔,念儿不悔——”
“还是不听话。”他轻轻叹过,“若在银阁好好闭关,又怎会历此劫。”
天刑台的风掀开他的领口,我看到他颈边的银叶符纹,心里有难以抑制的欢喜。那是降情之术成功的符纹,意味着他心里再也摆脱不了我:“尊主,是我赢了,是我赢了对不对——”
恰此时,寂灭之刑以千钧之力砸向天刑台,他蓦然展颜,三千青丝立时化成银雪,周身展开无上结界:“我以九天之尊同承此劫,感苍生慈悲,强留其一缕神识,再待机缘渡她堪破执着。”
“不要——”我的嘶喊湮灭在巨大的白光之中,信仰比元神先一步彻底破碎。
玄光倾九天之力护得我一缕残存的神识,设下封印将我养在洛水畔的山石间。我在石窟间苏醒之前,他真身早已回归混沌,只强行逆天留下一分元神入轮回,等待机缘来寻我。
洛水畔,风起了,却吹不乱玄光的银发。
他未开口,只将我搂在心口,温柔清淡一如当初。他修长的指尖挑开墨色领口,露出苍白光洁的肩颈,哪里还有什么银叶符纹!
降情之术,对相爱之人无效。
原来他骗我,他一直在骗我。他若承认了于我有情,便不能亲自动手行刑,再借机护我。他只得伪造银叶符纹,瞒天过海。
我的心,顿如山开石移,星垂平野。
我在他怀间,又闻见海棠香,泪流得无声无息,尽是委屈:“你就是不肯说心里有我。”
“事到如今,何必开口。”他手掌落在我的腮边,为我揩去泪水。
“为什么——”
他缓缓地勾起唇角,天边好似浮起淡彩的云霞:“九天银阁相伴万年,终是应劫离散;人间数十载相遇,几度烟云过眼。人有情而世无常,你历过宿世因缘,又何必执着。顺生而行,百川汇入江海,化云成雨,皆是造化。手中之砂握不住,放下,方有余地。你我有的,不过是一种选择。”
“也许,在情字面前,朝夕之欢颜并不比亿万年寂寞更高些,你我只是,选择不同罢了。”心门洞开,长风灌入,教我于波澜泪海中怅然。
他指尖划过我湿润眼角,将过往种种都化作为我授业解惑的一声叹:“念儿,你懂了。”
我沉入他的怀抱,身体已开始变得透明破碎,喃喃:“只是太迟了,太迟了啊——”
“忘记我。”他俯身,依旧浅笑如初,只微凉唇瓣轻落于我眉间,“来生,许你一世宠爱。”
“好。我一定忘记你。”

5、
冬日来得时候,洛水变缓了。
三三两两的游客在石窟前摆造型,拍照。零星的解说员,拿着便携式小话筒,讲解着石窟开凿的历史,添油加醋地描绘洛水之畔的传说。
一阵风吹过,她立在最大的石像前,抬头望见石像指尖有一朵月牙白的小花。她拿手揉揉眼睛,再用力细看,却什么都没再看见。
“哇——”一声她哭了出来,眼泪扑簌扑簌落在裹好的蓝色围巾上,脸上全是极伤心极伤心的模样。
“念儿怎么了?”
一旁的男人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拍拍她的背,低声细语地哄着,“怎么这么伤心?”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更不知道自己哭的缘由,只伸出带着蓝色手套的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哽咽着说:
“爸爸,我们来过这里。”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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