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你读到了哪些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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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阳台上布满鲜花,好像漂浮在大草原炙热的薄雾之上。炎热的古铜色太阳,已经触及远方的地平线,犹豫不决地踯躅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地沉没下去。乍现的几颗疏星,正在天际微微颤动。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郁香气,随着傍晚的微风,一直升到我们的阳台上。”
“我们都不说话。只要还有些许阳光,外祖母仍缝补着搁在她膝上的女衬衫。之后,当天空完全变成石青色时,她才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遥望远处,仿佛早已融入大草原遥远的薄雾之中。我们生怕打扰了她的宁静,只有不时地偷偷看她一眼:莫非她还要向我们再倾诉另一番心曲,比前一个更加秘密......她的双手依然一动不动地放在双膝上,目光融入了透明的天空。有一丝微笑,照亮了她的嘴角......”
一九八七年的初夏,他提着一只旧皮箱,满怀憧憬,踏上了那片在少时的脑海中浮现无数种美好想象的土地,法兰西。站在巴黎的艳阳下,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祥和与平静。仰望蓝天,碧空如洗。远处,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是那么的肃穆安宁。其实,早在动身前,他已偷偷酝酿好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伟大计划--逃离令人窒息的俄罗斯,永远地留在梦中的家园。
一到巴黎,他便申请了政治避难。在等候消息的漫长日子里,无亲无故的他栖身在拉雪兹公墓的一个地下幽暗角落。他在这里沉睡,思考,回忆,写作;野猫和魂灵与他作伴。白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不时的,他会看见优雅的巴黎女子在墓穴间穿行。凝神冥想间,过往的岁月如海浪般一波波涌现,又一波波退下......

他拿起笔,开始捕捉那连绵不尽的闪现脑际的星光。就在墓穴间,他的第一本小说《A Hero'sDaughter》诞生了。当他激情万丈地把手稿交到出版商手里时,对方无比陶醉地读着那一串串充满法兰西诗情的文字。沉思良久后,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这个刚刚踏进法兰西国土的俄罗斯难民。出版商完全不能相信桌上这本以优美法文写成的故事,竟是出自面前这位穷困潦倒的俄罗斯青年。
一次次投稿,一次次碰壁,因为没有一位出版商愿意相信,一个初到法国的年轻难民可以如此娴熟地驾驭法语,写出如此震慑心扉的故事。
无奈之际,他想出了一个颇有说服力的“合理”的解释,“先生,这篇小说原是俄文版,我把它从俄文翻译成了法文。”
“这样的话,那他的翻译水平可真是炉火纯青呵,完全掌握了我们法文的精髓。”一位编辑暗自发出由衷的赞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家出版社接受他的“翻译”作品。可是,决定出版的那天,总编让他交出俄文文稿。他急忙赶回拉雪兹公墓,争分夺秒地意欲将法文文稿译回俄文。最终,因时间紧迫,交不出所谓的“俄文原著”,他原创的“秘密”才得以曝光。
1990年,他的第一本法文小说《英雄的女儿》几经波折走入读者的视野。那一年,他三十三岁。 五年后,他出版了第四本法文小说,《法兰西遗嘱》(Dreams of My Russian Summers)。这本自传体小说在一周之内,为他赢得法国文学的两个最高奖项,龚古尔文学奖(Prix Goncourt)和梅迪契奖(Prix Medicis)。连得两奖,在当代法国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从2001年至2011年的十年内,他一直用“Gabriel Osmonde”的笔名先后出版了四本小说。法国文坛开始关注这个名叫Gabriel Osmonde的作者。就像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大家议论纷纷,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这位龚古尔奖和梅迪西斯大奖得主真名是Andrei Makine(安德烈·马金尼),1957年9月生于铁幕下的苏联。
多年后,我再次阅读由台湾淡江大学法文系教授尹玲女士翻译的《法兰西遗嘱》。这本自传体小说讲述了一个名叫夏洛黛的法国女人在俄罗斯颠沛流离、历尽磨难的传奇人生。书中的主角之一,夏洛黛,即故事的叙述者少年“我”的外祖母。
“在我们眼中,她一直是一位公正且宽厚的女神,得失从不放在心上,是一个从容平静的完美典型。她个人的历史,很久以来已成为神秘的传说,因而便将她置于世间凡人的烦恼之外。不,在此之前,我们从没有见过她流任何一滴泪水。见到的,只是她嘴角闪过的一丝痛苦抽搐,她脸颊上掠过的轻微痉挛,眼睫毛迅速地开合而已......”
“我”和姐姐最盼望的,就是放假时,去一个名叫沙朗札的俄罗斯小城,同祖母一起渡过漫长炎热的夏天。“沙朗札小城是这样的:凝立在大草原边上,面向敞开大门似的无边无际的荒原。街道弯曲,尘土飞扬,不断地往小山丘上延伸,木制的篱笆掩映在果园的青翠下。太阳仿佛一直睡意朦胧,构成了此地特别的景色。还有行人,你看到他们在街道的一头出现了,但好像一直在往前走,却永远都走不到你的这一头来。”
每到黄昏时分,祖母会坐在阳台上,点亮一盏台灯,为我们娓娓道来发生在家乡法兰西的历史事件,轶闻趣事。她喜欢朗读法文诗歌;从她那里,姐弟两知道了雨果,普鲁斯特,波德莱尔等法国文学家的作品。我们深深陶醉于夏洛黛淡淡的法语音调,柔美或悠扬的诗歌节奏和韵律中。
生活在外祖母身边,仿佛有一种置身异地的感觉。
夏日夜晚,微风不断送来大草原的芬芳。在那个位于西伯利亚边陲的阿朗札小城的阳台上,安德烈静静聆听着外祖母为他讲述法兰西的过往:
“一系列响亮悦耳、生动多彩、气味怡人的情景......这个神秘的法兰西精华,由许多不同的调式所组成。爱丽舍宫中灯火辉煌,镜光灿烂。巴黎歌剧院里,女性裸露的双肩令人眼花缭乱,争奇斗艳的发型,散发着令我们陶醉的芳香。此刻,巴黎圣母院对我们来说,是在纷繁喧闹的天空下,一块引人注目的冰冷石头。”(摘自《法兰西遗嘱》)
巴黎的路边咖啡馆,沙皇到访法国时在爱丽舍宫享用的精美佳肴,玩世不恭的普鲁斯特在馆子里点的那串葡萄......听着旋律悠扬的诗歌,读着意味深长的文学名著,搜寻趣味盎然的名人轶事,发现历史事件的惊人内幕......少年的安德烈乘着歌声的翅膀,跟随夏洛黛,穿越西伯利亚大草原,飞去法兰西,漫步塞纳河畔。祖母书中的诗情画意,那个紫气升腾、仿佛漂浮海上的小阳台,一切的一切,让年少的他常常产生恍如隔世、时空错位的感觉。
安德烈曾回忆说:“俄语是我的口语,法语是我的书写语言。”童年的他浸润在两种语言之间,灵魂也因而在两个世界之间徜徉。祖母的法兰西,渐渐长成一支嫁接在他身上的枝条。这是一个文学的法兰西,一个传奇的法兰西,一个充满声、光、色和温暖的梦幻国度。对此,安德烈心驰神往。
安德烈是幸运的。虽然生活在斯大林的铁幕统治时期,但祖母为他编织的法兰西之梦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防护墙,神奇地将幼小的他与残酷的现实隔离开来。
与祖母相处日久,笼罩在她身上的谜雾开始逐一揭开,历史的严峻与惨烈也慢慢在安德烈眼前拉开序幕 一个个残酷的真相,令他震惊和迷茫。书中,这位永远温和、优雅、从容、平静的法国祖母告诉安德烈,人生就是一道道伤口;旧伤尚未痊愈,再添新伤。生命的过程,也是不停包扎伤口的过程。
夏洛黛的一生,犹如历史的缩影:父亲的早逝;沙皇的倒台;在俄罗斯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后的孤苦无依;十月革命的烽火连天;中年守寡;苏维埃政权统治下的艰难时世......在《法兰西遗嘱》展示的历史画卷里,安德烈栩栩如生地描画着一个个人物。通过对人物命运的叙述,我们看到大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送牛奶的俄罗斯大妈,醉汉,沙皇和皇后,法国总统,阿朗札市政厅官员,西伯利亚边城少年,伤残返乡的老兵,苏维埃特务头子贝利亚,泰加森林的劳改犯等。在这里,历史被分解成一条条曲折纵横的小河,最后,又百川归海。
我深爱《法兰西遗嘱》里一段关于在西伯利亚边陲艰难度日的夏洛黛与因战争失踪四年的丈夫久别重逢的场景描写:
“一个温和的傍晚......她看见了他......当时她手捧着一大把顶上开着伞形黄花的长野茴香。她的衣裳,甚至她的全身,都充满了寂静田野的清澈,沐浴在夕阳的霞光里。她的手指上带着浓厚的茴香味和枯草味。她已经晓得,这种生活尽管非常痛苦,也还可以过得下去,必须慢慢地熬过去,经过夕阳的西下到植物茎梗的辛香,从无际平原的寂静到翱翔天际的小鸟啁啾,是的,从这片天空走向大地,而这一切,在她心中感觉到一种亲切的、活生生的现实。
她抬起了头,看见了他......但他离得太远了,只能让人一点一点地认出他来......她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他在微笑。他们并没有互相对跑,没有交换一句话,没有互相拥抱。他们只是觉得彼此向对方走过去,在永恒的一段时间里。街道上空无一人,黄昏的亮光在金黄色的树叶间闪烁---一种不真实的透亮那般。她在他面前站住了,轻轻地摇摇手里那束茴香茎......”
年少的我看过多部如史诗般恢宏的战争影片。每当出现枪林弹雨中侥幸逃生的战士重返家园的镜头时,画面一定是,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的男人眼里噙着热泪,张开双臂飞奔向前。镜头瞬间切换,小路尽头,苦苦等候他的女子已是泣不成声。她欢呼着,挥舞着头巾奔向朝思暮想的他......
可是,在安德烈笔下,夏洛特并未如经典电影情节所描写的那样,喜极而泣,迎风奔跑。她只是慢慢走着,静静看着,轻轻挥了挥手里的那束野茴香。
那是一个永恒的瞬间,永远定格在夏洛黛的心上,永远铭刻在安德烈的记忆深处。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也许不如夏洛黛那般波澜壮阔,充满传奇。但我们走过的岁月,和夏洛黛的生命历程一样,也是由一个个瞬间组成。那些温馨或痛苦的片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抹去痕迹。在爱的时光长河中,总会有些什么成为永恒,总会有些什么印在心上,一如那束散发着浓郁芬芳的野茴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