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哥特山庄的『历史剧』
...其实只是一篇和哥特复兴擦边的八卦
上周看了《宠儿》(然而由于我拖延,本文早已拖过一周)。剧情的黑色幽默、荒诞风格,以及用鱼眼镜头造成的画面畸变都表明,此片并不是严谨的历史剧。
因此,片中一些建筑时代的错位也无伤大雅,例如女王宣召大厅令人印象深刻的扇形拱顶,实际上取景于牛津大学图书馆的集会厅(Convocation House),其拱顶的建造要晚于影片设定的年代(17世纪晚期)半个多世纪。但这种富于装饰性的哥特式风格,却让人想起另一座英国贵族宅邸,和围绕着它的一幕幕真实的历史“戏剧”。

这座宅邸有一个听上去很香甜的名字:草莓山庄。谈到从18世纪下半叶开始,至19世纪风靡不列颠,横跨建筑、文学和绘画领域的哥特复兴潮(gothic revival),少不了要提起它。
1747年,牛津伯爵荷拉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买下了一块泰晤士河畔的房产,并将它的名字由“碎稻草厅”(Chopp’d Straw Hall)改为草莓山庄(Strawberry Hill House)。这里距离伦敦城约有三小时马车车程,四周已经是各方名流聚集的度假地。
在远近邻居之间,沃波尔打算以一种与众不同的奇趣风格修造自己的夏季别墅。他没有采用当时风靡英伦的古典主义——无论文艺复兴或是巴洛克的形式,而是转向了诞生于中世纪,此时已被鄙为某种迷信、非智的哥特建筑风格。


或许沃波尔对哥特风格的喜爱是源于自小体弱多病的经历。中世纪教堂艺术常常宣扬的现世脆弱短促的观点,以及散布于英格兰乡野的哥特式修道院的残缺遗址、荒凉墓园,可能便尤为打动他多愁善感的心思。沃波尔也曾说,建造草莓山庄的灵感来自一个梦:梦中,他爬上一座中世纪城堡,在那里见到了一只巨大的、穿盔甲的手—— 一个十分“哥特”的场景。
于是在建筑师William Robinson和James Essex的帮助下,伯爵在私宅设计上完全满足了自己对哥特风格的偏好,将这种原本只见于宗教建筑的风格带入了日常的居所:草莓山庄的里里外外都装饰着精巧的尖券、石头蕾丝、彩绘玻璃,甚至怪兽雕刻。而盔甲也成为山庄必不可少的收藏与点缀。




山庄修造期间,沃波尔在这里写下了历史上第一部哥特小说:《奧特朗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而宅邸建成后,大概也从未间断地见证着如同小说的情节。但与氛围阴森的哥特小说大为不同,草莓山的故(ba)事(gua)是丰富多彩的,匹配着装点房间的明亮色泽、华丽线脚与珍奇藏品。
沃波尔的故事便已足够精彩:伯爵终身未婚,传说中与同性议员的情愫纠葛或许是因素之一,但他也不乏异性缘。古稀之年的沃波尔,认识了二十出头的Agnes & Mary Berry姐妹。对二人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邀请她们住进了草莓山庄近旁另一座被称为“小草莓山”的住宅。1797年,沃波尔去世,遗嘱将 “小草莓山”赠予“莓子”姐妹。草莓山庄则留给了自己故友的女儿 Anne Seymour Damer.

此前在伯爵的介绍下,Anne与已经Mary相识。Anne的娘家与沃波尔家同为显赫门第,也是表亲和世交。大名鼎鼎的哲学家休谟,曾是Anne少时的家庭教师,据说是激发了这位学生艺术热情的关键人物。长大后的Anne Damer,成为了当时极少数被皇家艺术学院认可的女性艺术家之一,以新古典主义雕塑闻名。
除不凡的才华与家世之外,坊间更广为议论的却是她与其他一些女艺术家的“过从甚密”。然而Anne对外界的目光似乎并不以为意,在一幅肖像画中,她与朋友们公然以《麦克白》中的女巫造型出现,对观者报以狡黠一笑[1]。

结识Mary Berry之后,Anne很快与她成为了亲密好友。此前,Anne曾为许多传闻中的恋人作了雕像,女演员Sarah Siddons, Elizabeth Farren,都曾是她的缪斯。而在为 Mary Berry所作的胸像上,Damer 特别地将两人的名字并排刻在了少女典雅的发带两端。这尊雕像也成为了草莓山庄的收藏。同时,草莓山还是二人相互陪伴、同朋友聚会,并上演她们自编自导的戏剧的舞台。

两位女性比邻而居的日子持续了十余年。此后,山庄又几番易主。沃波尔生前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的房子就像纸片,像我所写的东西,在我死后十年就会灰飞烟灭。” 如他所虑,草莓山庄的确在十九世纪一度遭到弃用,其中珍贵的艺术收藏也被不肖子孙拍卖抵债,四下流散。
直到另一位女性,Frances Waldegrave,沃波尔侄孙女孙子的遗孀继承山庄之后,才恢复了它往日名流聚集的风采。她设法追回了山庄的部分收藏,修复了主体建筑,并且扩建了翼楼。此后,山庄便成为了精明能干的Waldegrave夫人与第四任丈夫(Chichester Fortescue)招待宾客的地方。据说这位沙龙女主人举行派对时,从伦敦来草莓山的道路都会堵车!

可是Waldegrave夫人的忽然离世,使Fortescue越来越无法忍受独自在此居住。在给友人的信件中,他将这座大宅比作 “一头白色的大象”。或许妻子的离去,对他而言也像是每个房间中都存在的大象。九年后,他将山庄转手。后来它便被罗马天主教背景的大学购置为学校资产。学校的教会底色,倒也与山庄哥特式的风格相得益彰。
而此时的哥特风格,已经不仅仅限于某种特定的宗教背景或小众的私人品味了。18至19世纪,英国人对哥特复兴建筑、哥特文学和美术的偏好,已然从这座乡间住宅出发,逐渐成为了波及整个不列颠的文化潮流[2]。从泰晤士河畔的国会大厦,亨利·菲斯利与威廉·布莱克的绘画,玛丽·雪莉与爱伦·坡(英国后裔的美国人…)的小说,甚至哈利·波特系列中,观众都能发现哥特的影子—— 而哥特风格从透着宗教的肃穆感,到此后变得富于幻想、浪漫气质和戏剧性,或许始终离不开草莓山庄给那场复兴所奠定的多彩基调。



Notes
[1] 2018年夏天在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s Picturing Friendship展览上看到了这幅画,留下深刻印象,也是写这篇杂文的一个小小契机
[2] 哥特复兴与当时辉格党人的政治诉求也有关系:需要找到一种与Tory欣赏的古典主义大相径庭的美学。因此他们的目光转向了哥特风格。文中提到的Walpole, Damer, Waldegrave等人物的家族政治背景无一不是Whigs.
在清明前夕终于决定写完这篇是不是也有点…应景? _(:_」∠)_ lay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