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祖父往事之一二 - 清明遥望
好久没有做梦的我,莫名在昨夜做了一个绵长而忧伤的梦,以至于清晨醒来我还清晰的记得那梦境里的一切。梦里的场景还是孩童时期,我因为去离家较远的河堤玩耍恣意忘情而不知归家,以致夜色初上祖父找到了我。他声如洪钟,当他的声音飘到我的耳朵里时,我像受惊的兔子拔腿就跑,他在后面拿着柳条追我,我竟不知自己还能跑的那么快。那年祖父已年过七十,而我不过六七岁。本该是一个温馨的回忆往事的梦,我竟在梦里哭的不能自已,快醒的时候他就笑着飘向远方,换我死命的追他,声嘶力竭,却无能为力看着他笑着远去了。待彻底清醒,发现枕巾已湿,心就突然绞痛,看着黎明将至的莫斯科,一切朦朦胧胧却又渐渐清晰,仿佛那梦境时而清明,时而模糊,我隐忍的在床上哭泣再也无法入睡。往事纷至沓来,清晰的好像昨天才发生过。
2009年的夏天,我拿着大学通知书告诉他,“爷爷,我考上大学了!”,他特别高兴,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因为不识字总希望孩子们都可以读书成才。我拿着两个大行李箱踏上了去南方求学的路,三千多公里路,两天两夜的火车,这是我与祖父18年来第一次的离别,他不善言谈,每次我离家上学的时候总是对我说“注意安全,好好学习!”那天我像一直欢快的燕子飘出了家,暗自窃喜终于离开了家,离开了絮叨的父母。多年以后常年在外漂泊的我开始怀念父母的唠叨,怀念家的味道。那天祖父看着我远去的背影,在床上静默许久,然后和奶奶絮絮叨叨说希望我以后能回来。那年祖父86岁,我18岁。
2014年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又背起行囊即将远行,自从18岁那年离家去外地上学,离别是我亲人之间无法避免的伤痛。像往常一样,来到祖父的房间与他告别,我告诉他我又要去上学了,他说你去哪里呀,我大声的说“乌克兰”,“哪儿”?他问,我说我去“苏联”上学了,这次他听懂了,说“共产主义国家好呀,现在政策越来越好了,但是坏人还是有的,你要注意安全啊。”这是我们爷孙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临出门前我回望了一下,他就静静的坐在床上,眼眶湿润了,看着我摸着眼泪,嘴里还在不停的说“注意安全啊,上完学了就回来!”,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紧紧的拥抱了他,泪流不止。距离我们上一次拥抱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已不在我的记忆里了,这个一生坚强的老革命竟也哭了,父亲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祖父流泪。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与一个高龄老人的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只知道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少到稍纵即逝。那天我忽然发现长大以后我与祖父的沟通越来越少,每次屈指可数的在家的时间我都在外面和朋友们吃饭,聚会,每一次我都想下次回家要好好陪陪爷爷奶奶。他们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等我们的陪伴,而我们终究等到失去以后才会痛恨自己。那年祖父已91岁高龄,而我24岁。
2015年最美的人间四月天,我知道爷爷病危住进了医院,恐慌日夜伴随着我。那些天我总是想起往日与他相伴的时光,却又不敢多想,终于他来到了我的梦里,他对我说“要注意安全,照顾好奶奶!”还说了许多许多。清晨醒来发觉自己好累,心像被掏空了一般,室友问我你做什么梦了,哭的那么伤心,一直在哭都叫不醒来。我立刻给家人发信息问爷爷怎么样了,没有人回我,许久之后小叔说爷爷去了。在异国他乡的清晨我嚎啕大哭,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我哭到全身都疼,有种心碎裂的感觉。他竟真的给我托梦了,是因为我是离家最远的孩子他最挂念我吧。生命中第一次经历生死两茫茫,那种深入骨髓的痛细细密密像针扎一样在我的的心上一遍一遍轮回,而我不在他的身边。父亲后来告诉我他在弥留之际留下了泪水,坚强的革命战士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里都不曾落泪,在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要离去的时候,留下了泪水,他对这个世界无比的留恋。那年他92岁,我25岁。
2016年毕业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了祖父的坟前,看着苍茫天地间一个不大的小土包,上面插着一个木制的板子,那是我第一次这么真切的看到祖父的名字。我绕着他的坟走了很多圈,哭着和他说了许多,心底那压抑许久的愧疚,伤痛,还有回忆像沉重的大山压着我。他想土葬,回归大地,我跪在他坟前的时候,似乎在那飞扬的尘土间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我想祈求他的原谅,我终究一直在远方,未曾回家。
祖父的一生平凡之中见伟大,战争年代民不聊生,被国民党抓壮丁当了一名吹号的士兵。期满回家之后本想安闲的度过一生,不料国民党又上门来抓他,于是他逃离了家,却又惊闻老父亲因此被毒打,一向孝顺的他又去了部队。祖父后来来到了新疆,在共产党解放新疆的时候他的部队和平起义,于是留在了西北边陲。1954年祖父复员就地转业,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一代建设者。那个物资及其匮乏的年代,自然环境又很恶劣,他们在荒漠中建造城市,把沙漠变绿洲,那些书本上所描述开发建设新疆的场景是祖父亲身经历的。他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一生及其勤俭,从不浪费一粒粮食。自我有记忆起祖父永远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打补丁的鞋子,袜子,给他买的新衣服舍不得穿,总是放在柜子里,仿佛只是看上一眼他就如同穿了新衣一般。奶奶告诉我祖父有一双巧手,会自己納鞋帮子,做鞋子,缝补衣服都是常事,这些是我无法想象的。他总是闲不下来,上山砍草,自己做桌椅,扫帚,仿佛坐下来对他是一种折磨,勤劳是伴随他一生的好品质。祖父为人正直,从不占公家一分钱便宜。在兵团的时候,他负责看管连队的菜地,从不往自己家里拿一片菜叶子,甚至父亲和叔叔们调皮偷偷往家里拿什么公家的东西,他发现后除了狠狠的训斥他们以外,还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他连续多年都是连队的五好标兵,毛主席的好战士,我无法想象在当今的社会这是一种多么稀缺的品质,他淡薄名利,连队多次提拔他都被拒绝,他总说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每每听父亲和我说起这些往事,我都听得很认真,虽然我不是参与者,但是我崇拜他是一个英雄。
对文字的渴求是祖父一生所望,他是文盲,只在部队的扫盲班里学过一些简单的文字。祖父的枕头下面永远放着两本书和一支铅笔,一本是《毛泽东语录》,一本是《邓小平语录》。两本泛黄的红色塑料皮的书,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他总是让我教他读这两本书,很认真的用笔标注拼音,并不时的告诉我毛主席多么的的伟大,共产党多么的好。我的小学课后写作业的时光基本就是伴着《毛泽东语录》和《邓小平语录》过来的,以至于我最后倒背如流。我曾把背诵《毛主席语录》当成一件很自豪的事情,因为祖父说要牢记毛主席的话,每当我给豪情万丈的给小伙伴们背诵时,不仅没人搭理我,大家都觉的我很奇怪。只有在祖父那里我可以找到同感,他朗读《毛主席语录》时的神情是带着膜拜和尊重的,那是无言的敬畏。祖父希望我们每一个孩子都可以上学读书,珍惜现在和平幸福的生活,他总因为可以吃到一个白面馒头,或者吃到一片肉而感动,总是告诫我们不要浪费粮食。“珍惜”是他永恒的生活主题。
祖父健在的时候,三叔不管工作多忙每天都会来看他,他就那么坐着,看着大家聊天,时而来一句精辟的话总结。父亲照顾祖父十余年,任劳任怨,后期因为祖父排尿不利,父亲自学插导尿管,日日为祖父清洗。值班时因为祖父的导尿管堵塞,在暴风雪夜里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家为他疏通。在我成长的年岁里看到了太多父亲和叔叔们对爷爷奶奶的孝顺,有次谈及此事我夸赞父亲孝顺,他说祖父才是大孝子。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听罢真的泪流满面。祖父年少离家当兵,然老母亲健在,他总是挂念却因种种原因无法回家。每月工资的一半都寄给老母亲,剩下的一半养活全家六口人,奶奶为此抱怨许久,然祖父多年坚持如此。七十年代返家探亲的时候,他从院子门口一路磕头嚎啕大哭跪着走到老母亲的跟前,直说儿子不孝。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痛哭流涕一路磕头,祈求老母亲的原谅。想必父亲和叔叔们见到了祖父的孝顺,所以对他也是极其孝顺,正所谓言传身教。
听闻祖父的葬礼盛大,他一生低调做人,低调做事,终于在人生的终点高调了一次。挽联上写着“军垦老战士”,他是真正的革命战士,一生谨记毛主席的教诲,谨记王振将军的教诲。犹记得某次电视上播放王振将军诞辰的纪录片,那是的祖父早已瘫痪在床多年,听力下降,但是当电视上响起王振将军的名字,讲到将军解放新疆建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往事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的盯着电视,慢慢的泪水爬上了他的脸庞,他静默的哭着,一直重复一句话“共产党好呀,共产党好呀”。那个场景至今清晰得到印在我的脑海里,经历了人生的沧桑,耄耋之年的祖父为怀念创造今天幸福生活的伟人们而落泪。祖父健在的时候我家有一件事情雷打不动,每天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他很少看表,却总能在《新闻联播》开始前的几分钟让我打开电视,那熟悉的片头旋律是我家十几年的主旋律。说来好笑,那时家里的电视常年只有两个台,孩子们无法选择,只能跟着看《新闻联播》,看的久了竟也觉得有趣,那时觉得世界真大,好想出去看看。如今电视频道多了,世界依然很大,说来也许矫情,但却再也没有一个节目如《新闻联播》一般让我如此留恋。
感谢这个目不识丁的老人教会我“忠诚,孝顺,勤俭,勤学”,他的故事说起来很长很长,但又很短很短;他的一生说不上波澜壮阔,但却是平凡而伟大;他的子孙说不上大有作为,但都诚恳做人做事。又是在异国他乡,深夜里当我写下这些破碎的文字时把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为他的平凡和伟大,为我的悼念和追思。生命是一个轮回,希望下一个轮回的时候我们依然可以在一起。
2017年4月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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