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

父亲的祖辈世代生活在黔南的大山里，布依族，据说是明朝江西迁徙而来的，但也没有考证。最近一年走访老家多次，陆续听了些故事，感觉很遥远，也很传奇。

奶奶生于20世纪30年代，她父亲是村寨的寨主，养育了7个女儿，当年是远近闻名的7朵金花。奶奶排行第二，是最受宠爱的孩子，她打小性格活泼刚硬，今年90岁，眼睛不大好，还能照料自己生活，家长里短的事情她也都很清楚，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太君。

关于奶奶最著名的故事莫过于打仗时候捡子弹壳，解放前山区土匪很是猖獗，奶奶的父亲作为寨主，担负着保护村寨安全的责任，每当土匪来了，妇女老幼均安顿在村里后山山洞里。寨主带着男丁，拿上自制的土枪、猎枪打土匪去了。村里自制的土枪消耗火药事小，子弹壳不好生产，比较珍贵，每每打完仗，有小孩子捡到子弹壳回家，总能有些奖励。

奶奶当时年纪尚小，不过十来岁，土匪一来，村子里一片混乱。她没有跟着大家往山洞跑，反而跟着父亲就上了战场。寨主专心对付土匪，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跟在队伍后面的小女孩，大家一边开枪，奶奶一边蹲在地上捡子弹壳，用裙摆兜着，像是上山采了果子一样。

土匪退去，村民也都安顿下来，寨主发现最喜欢的二女儿找不到了，大发脾气，质问亲眷都在干什么。奶奶满身泥泞，手和脸都脏兮兮，从队伍后面跑到父亲身边，颇为得意的展示着一裙兜的子弹壳。

比起这位骄纵的大小姐，爷爷家可就波折多了。他是家里长子，一共兄妹五个，父亲原本做些小生意，应该有些家底，还供他去私塾念了三年书，能够识字。不过12岁那年，父亲去世，仅仅靠母亲一个人拉扯大五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苦。

父亲去世之后，爷爷跟着堂兄在附近村子做小工，无奈实在难以度日，竟然想起来种鸦片（罂粟花）的营生。他和堂兄在山里找了个角落，种上了一小片，骑着马假借喂马为由，隔三岔五去看看。快要到结果的时候了，俩人很激动，也因此有些疏忽大意，没注意到被土匪盯上了。

土匪原本只想把这两个傻小伙子的马抢了，料想他俩也是没什么钱，跟着却发现一片种好的鸦片，不仅让他俩收了果子，临了还一人给了一枪托。遂，鸦片没有分毫还损失一匹马，回去更是一顿教训，家里基本也就穷得只有那匹马了，爷爷摸了摸被枪托打肿的脑袋，暗暗发誓要报仇雪恨。

没过几年，解放战争延申到了贵州，爷爷遇到的是共产党的部队，山里土匪给革命军带来很大困扰：山区地形复杂，不是本地人连路都看不到，百姓说布依族话，几乎也无法交流。爷爷仗着识字，勉强能说几句汉话，还有漫山遍野找犄角旮旯种鸦片对地形的熟悉，当上了翻译兼导游。不过几个月，片区土匪几乎全面缴清，爷爷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爷爷和奶奶相遇了。

那是婚礼上的相遇，奶奶的大姐出嫁，她是类似于伴娘的角色，跟着送亲。爷爷则是男方伴郎，布依族结婚有山歌对唱的环节，爷爷和奶奶隔山唱了一整夜。

爷爷的父母身材高大，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他又还有些书生气，可以说是一表人才。结亲的时候，奶奶见到爷爷本人，顿时芳心暗许。

当时寨主已经给奶奶选了一户富农人家，家境殷实，也算门当户对。奶奶自己的事情，轮不着任何人拿主意，各方托姐妹朋友和爷爷联系上了，俩人趁着赶集各种私会。

寨主得知这段感情，勃然大怒，那个村子本来就穷，还是一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嫁过去受苦吗？把奶奶找了个房间关起来，不得再继续。大概被关了半个多月，奶奶丝毫没有动摇，还绝食抗议，态度坚决又强硬，寨主无奈，只说以后再也不管了。

1950年刚结婚，全国解放，爷爷被作为少数民族干部调到省城。奶奶则在爷爷家里操持家务。爷爷的两个弟弟，老二和老四娶媳妇，妹妹老五出嫁也都是她一手操持。三爷爷个子不高，但十分帅气，作为警卫员去了省城，分配了车队队长的工作，结果他说：“拿小枪有司机的工作我都不做，这个要自己开车，拿大枪有什么意思！”淡然回乡，守着他的田园到今天。刚回去时，奶奶还想把自己的小妹介绍给他，结果三爷爷没有接话，也就作罢，后来成家结婚也是奶奶忙里忙外安排。

开始挣工分吃饭的时候，奶奶被二爷爷欺负得很厉害，她虽然是小个子女人，干活却从来不差，辛苦忙了一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二爷爷把她的那份吃了，还说什么你户口也不在这，这里没你吃饭的份。

奶奶哪能咽的下这口气，稍微收拾几件衣服，说走就走，找爷爷去了。

那是一个通过写信联系的年代，而奶奶还不识字，她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对外面生活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直接上路了。她也不会说汉话，从村子里走到县城一天，坐车一整天，到了贵阳她又走了整整一天，50里路，才找到爷爷就职的那个县城。到了政府，又饿又渴，灰头土脸，也不大会说话，工作人员就让她在门口一直等着，直到爷爷下班，到了门口看到她：“走，回家吧。”

爷爷奶奶是有口皆碑的模范夫妇，从1950年结婚到2016年爷爷去世，一直很恩爱。俩人一个活泼好动，一个有些沉闷木讷，奶奶是每天晨练前一小杯甜酒暖身，晚饭一小杯白酒或者药酒下饭，爷爷则滴酒不沾，除了离世前三个月，饭量一直很好，每顿要吃两三碗。

我能记得的只有他们的退休后的老年生活，奶奶每天早睡早起早锻炼，参加一堆活动，从太极拳、舞剑到腰鼓样样都会，喜欢出去玩，日常做饭是不喜欢的，但是会在家里喂鸡，种菜，家门口有颗花椒树，年年都有人来摘，冬天会做很多糟辣椒、甜酒和腊肉。爷爷睡到十二点起床，吃饭看报，标准老干部做派，然后下午打打麻将，七点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晚上有老伙伴约就再打几圈，要么看体育频道到深夜。

奶奶白内障很多年，俩人出门，爷爷总是牵着她。一次奶奶觉得胸闷，爷爷着急得不得了，一整夜没睡，就陪着，悄悄说着你可不能有事，你有事了我怎么办。

爷爷去世之后，奶奶哭了大半年，她说随时都想到他，那边阴阴冷冷，只怕不好过。走到时常散步的小花园，她说恍惚间老看到爷爷坐在那，看报纸，老花镜也不带，能看见什么呀。很久之后，我陪她散步，看到蹒跚学步刚满周岁的小孩，她有些凄惶说来，你爷爷要是投胎了也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