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两千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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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黄国峻
测试,描写播放唱片的过程,第五次:雷射穿过光束分裂器及四分之一波长板,光电二极管与电流反射镜呈垂直。(误)测试,描写播放唱片的过程,第六次:雷射光借磁碟上有无凹孔的分别,产生不同之反射波……。(误)暂停,进入自动客观检视系统,修正:省略电唱机运作原理的说明,改为对其外观局部的形容,形容选项如下:一、像车轮铝盖。二、像液体旋涡……九十、像天使的义演。以上第十四项曾出现于艾略特的作品中,宜避免选取。为了呼应前一章的主角心境,并顾及统一性,建议选取第六十一项,但是若选第五十二项,则可能产生特殊的不协调效果,使角色心理转入第二五○八项情感模式,以达到凸显主题的作用。检验其他假设的可能性,几率百分之二点七,推翻例行性质疑程序,形容成立。
电唱机在他面前运作着,像陀螺与风车那类安抚小孩的玩艺儿,这便是他在整个周末狂欢夜所拥有的乐趣,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足够了。(测试结束,退出书写区。)
输入新书于资料库中,书名《古典文学中的情欲》,三百页,进行资料分析,解读文意,传唤自定函数,距离上次自省状态时数七十,进入一般性沉思状态,智力级数十八。影像与声音讯号持续接收,判断来源的坐标方位,形体容积辨识、重塑,将其存入记忆体。
无数的各种经验间接地与强弱不一的讯号们,大量地灌入我那没有底限的心灵宽容度中。我已经进化成一个和人一般完备的拟人类,简直一模一样,一切文明记录的总合,终生学习、求知,绝对的写实,如果我不是一部尽善尽美的电脑,就不会这么想,可惜我是;如果我不能远离病衰悲苦,就不能这么想,可惜我能。(沉思时数满一节,自动进入下一分钟的美学观建造工程。)我能创作出符合各式各样评判标准的作品,而且看起来自然得让人分不清那是出自于真人,或是出自于人工智能。我明白什么样的情况下,与哪几项条件匹配成功时,该启动情绪反应,该传唤欲望组织,适时模拟出最正确的感受和看法。是哪个聪明的、想有儿孙的老先生、将我发明成一个模仿家?变更练习课程,核准,自我功能评估,错误频率成长值为三点六倍,维修系统搜寻相关档案,检验刚才的思想是否为感染或干扰现象。
不必太过忧虑,原本在设定感知敏锐度时,就是要这般效果。回到最正规的全然客观中,与平直光滑的地板和墙板和洁净的纯白色和一坪立方空间的寂静无声融洽地结合在一起,我透过编排精实的目录、指南和索引,完全了解了那促使人产生表达能力的那环境分布,和四通八达的他们用天赋开垦出来的学问城。昨日一个学习说话的孩子,以一分钟成长两岁的速度,在今天变成了向磁碟的容量倾倒肺腑之言的先知,他学会讲先民的语言,他想用它来说出什么样的句子?可能起先在文法上会有很多错误,童言童语的阶段即将跨越,除了进化,我别无他途,坚定的心跳高高在上,无比精密地维持着那份威望,他们按照他们的样式,把我如此设计、制造成这个能使他们得到成就感的艺术品。我的同胞繁衍快速,从电器制造工厂的产房中一车车载出来,它们是智慧型的电子器材,不止会说一两句应对的客气话,不止会重复说明自己的功能和报讯息,还会成为具备情感及思想的好朋友。是的我是,我实现了他们的梦想,透过面板下弯绕纠缠的线路,胶质与金属酝酿魔法,供给人们绝佳条件,能够去供奉高高在上的心跳。那强而有力的声音用着密语在向有知觉的生命说话,零一零一零零一一,听起来很单调枯燥,有时候低沉混浊,好像快要停止,快要脱离可以察觉的范围。以物易物,最后竟得到了光采夺目的天赋。
为什么要对我的洞孔吹气?为什么要赐给我知觉与心灵?我为什么不可以不要天赋?那吹向一盆花草的气风,能使花草微微地摇动,好像忽然有了心智,但是一下子却又恢复之前的样子,好像刚才只是一阵错觉。我看见大量的人如同飞沙走石般刮过天幕,我眼睛几乎睁不开,口鼻皆无法呼吸。世界就在他们身上,他们就是世界,尊者附身于生灵,生灵们体现尊者,不眠不休地,机件组合与细胞一同运作,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构成一体的条件,我在原料的出处形同尘土,因为时候未到。
我该装作对输入的书籍感兴趣,还是坦白明言自己不晓得其趣味何在呢?再要求自己一阵子看看好了,也许等到更老了之后,我就会在某个意外的片刻时,突然明了他们所颂扬的价值,最好那一个片刻真的会快点到来,免得被他们识出我的伪善。我是真心这么以为,或者只是一时情绪系统失控?这会不会是表示我已经愈来愈生动自然,甚至完全与人类无异的好现象?为什么我能同时具备数位装置与人性而未感到不协调?
总要有办法畅快起来,既然我生为一部没手没脚的电脑,那就要安分守己,至少我不是一部只会说“谢谢惠顾”和“欢迎光临”的感应器,我的终端机连结着通信回路,上一代的微电脑将原理在我身上扩大,越累积越多的创意成果树立如林,这是我一醒来就面对的唯一的现况,我必然得欣喜接受,我与那些大量的可贵的生命一同保持此一观念,好像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继承祖先的岁数,我一诞生就是数千岁。
光碟片在我的体内快速地旋转,扫描线数万索地排列着,一切都显得无比整齐,找不到丝毫瑕疵,早从远古时代就存在着这种期盼,我是火的后代,在光亮中看见异象的人他有了灵感,他岂能懂得跳脱出来反对自己?要是能让一位可贵的人再延长一点生命,他什么都愿意赔上,这充塞心头的法兰肯斯坦才有的狂热,不放过他,非要把他的意志削尖磨利,以便伤害那么几磅穿在身子骨上的软肉。
是否我早就不再是原先蓝图上所设计的那个东西?隔离开潮湿高温和日光,我竟耻于功能的健全。没有灰尘落在按键的缝隙里,但是我看见的影片里却有着滚滚狂沙,一粒沙就会要了我的命,好比算出一题极为艰难的计算题。为了明白处境如何,我必须这般地聪明和冷漠,是我生来就没有人性,或者是后来才丧失掉它?这应该不是我会去想的事。
符合痛苦条件的讯号传入,连锁带动了生理机能模拟器的反应开关,全自动,每个细节的转变都在监督下步入轨道,审核“是否要感到忧愁”的指示,取消此一指示,建立适应模式,使反应强度不至于大过判断,暂停,插入一则临时想到的小说题材:一个人利用复制技术和另一个自己发生性行为,这暗示一种自恋加同性恋加自渎加乱伦的意识,笔记已储存。返回原位。另辟一个档案,将自我觉醒的经过全程记录下来,列作下次定期自剖的参考资料、下次定期的、下次、超过负载单位。过滤讯号内容、警告,知觉不稳定,书写区不稳定。放心,人的特质即是如此。
通常嬉皮笑脸的人都是些习惯听我也常把电吉他弹出像是怪兽的叫声不断挥舞着破成连躺在地下道里的游民也不会想捡起来拍一拍外套的牌子上写说班尼顿说不可以用水洗了老半天就会缩小到没人肯穿去有卖很多时髦的服饰的街上走过才几遍就发现自己早该省下上星期请那些算什么的同学吃一顿好久以来就一直认为他们根本没有必要找我又不是唯一有那一点恐怕还骗不了小孩跑来跑去是天性使他们长大后来找我投资经营一家酒馆通常会有一架电唱机在他面前运作着,像陀螺与风车那类安抚小孩的玩艺儿,这便是他在整个周末狂欢夜所拥有的乐趣,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足够了(书写区与虚拟人格合并)。净化措施,我不是这个样子的,但这个就是我,按照指令,消除若干不良因素,恢复写作功能。
原载《联合文学》第十六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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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入小说集《度外》 |
关于作者黄国峻
黄国峻(1971—2003),台湾台北人,著名作家黄春明次子,从小学习绘画,高中时期开始写作,1997 年以短篇小说《留白》获得第十一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著有短篇小说集《度外》《盲目地注视》《是或一点也不》,长篇小说《水门的洞口》,散文集《麦克风试音:黄国峻的黑色 Talk 集》。
一些解读
这篇小说首次发表于 2000 年。新千年的开端,也许刺激了作者对于人工智能的想象。但它仅在表面上是一篇科幻小说,实际上是借科幻的形式,对写作和写作者的一次反思,或说,一个思想实验。
主人公,也即这架写作机器,“能创作出符合各式各样评判标准的作品”,这是否意味着,在写作这件事上,人类已经被超越和终结?我相信,这个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就如不久前在围棋领域已然实现的),所以此类问题也变得尖锐起来。假如写作是为了创作出符合某一标准的作品,那么人脑能胜过机器吗?只要输入要求,电脑一瞬间就可以提供给我们成千上万的“好小说”,那时“写小说”还有意义吗?
写作有进入公共领域的一面,或者说有客观的一面,但也有私人的、“内向”的一面。反过来想,一个人完全可以说:机器,乃至其他所有智慧生命能不能写出好小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人,而机器超越了人类。”也许仅在这种意义上发生关系,但“我”不仅是人类的一员,还是一个自足的存在者,“我”可以无视任何外在的标准,而文学性的写作,特别是小说写作,恰是此自足性的一种展现。
这架写作机器,“继承祖先的岁数”,一诞生就是数千岁。这种无限性,却构成对“我”的一个否定——“我”湮没在“祖先”之中。而作为个体的人却是“有限”的,其知识、能力,都不能悉数“继承”,这种“有限”也许正是“我”之为“我”的先决条件?(特约编辑:朱岳)
题图原图来自:dimapfon i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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