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哪吒
爸妈好:
我是你们的儿子林家明,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希望你们不要太难过。我想告诉你们,我什么事都没做错,错的是他们,懦弱的也是他们。但总有人要站出来,总有人要牺牲。我站出来的时候,可能也没那么大觉悟,但是现在,我勇气非凡,像是民族英雄一般,写下这封信。爸爸,我要告诉你,虽然你不怎么管我,不怎么回家,打了我一耳光,还让我向他们认错,但我还是觉得你是我爸爸。妈妈,希望你一直漂亮下去,少干点活,多吃点肉,如果你胖一些,我觉得你会更好看。
有时候我在想,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成年人难道都忘记了应该有的责任和担当了吗?他们说会好的,一定会解决的,都是在说空话吧。一直没兑现的承诺也是哄骗我们这些学生的。真的,我特别讨厌他们,讨厌班主任,讨厌教导主任,讨厌校长。他们都是一个德行的成年人。
最后,我想告诉他们,就算上课不认真听讲,那也要把老师说的一些人生道理记住吧(当然上课认真听讲也很重要)。语文老师说:人要捍卫自己的权利。所以我捍卫自己的权利。现在我想,是不是我也会长成他们的那个样子,我可不想那样。然后,不知所踪的陈洋,我也有话对你说,你说的那些话,我有认真去想,但我没有时间给你答复了,再说你也不见了,是不?那一切都再说吧(诶,我怎么有了大人的腔调了)。
所以,再见各位。
你们的儿子
林家明
他往教室走,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滑,发亮,他崭新的运动鞋踩着这样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被风刮落的叶子还是绿的,他知道,这样的叶子很快就会失去生命力,离群索居总不会有好结果,无论是自愿还是被排挤。临近教室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喧哗声。他们有着天真的笑容和卑鄙的玩笑,无论如何,他们的思想很温顺,再叛逆的学生都是如此,所以,他们的笑总是驯服性的,示好性的。他走进教室时,这些温顺动物的眼神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们如此安静,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最规矩,最标准的眼神。他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座位,整理起那些堆积成山的卷子,他耐心地站着,直到一切井然。他从书桌的桌洞里抽出一封信,撕得粉碎,期间清脆,响亮的声音让动物们受了惊,他们交换着眼神,脸上窃喜,嘲弄的神情倒是有几分高级。
泪已干,周遭一切又如常。
林家明走在路上,下课间大家人来人往,厕所,小卖铺是人流量最多的地方。而食堂则郁郁寡欢坐落一角。没人想去食堂。他把一张纸叠得四四方方,将它投到了意见箱里,这个小箱子悬挂在教导处门外的一侧,他左顾右盼,像是身怀窃物的盗贼,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又暗自懊恼。他把写意见书的想法分享给其他同学时,他们大多是嘲弄的神情,也有些支持者,他们在意见书上写下了自己的想法,意见非常统一,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一个意思:学校食堂卫生问题严重,“我”在食堂的饭菜里吃出过头发(虫子)。纸张上每段不同的字迹显得有些滑稽。只有他一人愿意署名。
日子不疾不徐地推进,人的一点盼头也被磨灭,所有事情都没有改变,叶子照常枯萎掉落,同学间在课间追逐打闹,饭点准时奔赴小卖铺。谁都没有做出改变,即使这是必须的。某天早晨,班主任难得出现在晨读上,他这样的中年人可不会为了学生而早起。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在讲台上转悠,在几个来回后,失去了耐心,径直走到林家明的身边,俯身贴在他的耳边说:你出来。
教室外,爽朗的秋天已经来临,这是个诚实的季节,所有生物都展现出了与大地最远古的联系。班主任手上拿着那张纸,他连和颜悦色都装不出来,拖着疲倦的声音:这是你写的吧,署名是(2)班林家明。
他低着头,呐呐地说:是我写的,那是因为……
他摆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他瞄了一眼纸张,仿佛是在确认字迹。他说:没什么事,教导主任让我告诉你,这事,学校会解决的。话还未说完,他毫不遮掩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明亮的日光里,秋风习习,凉爽的感觉反而让一部分人有了困意。早读的声音有些低了。他抬眼注视着班主任,缓缓开口:校长知道吗?
班主任楞了一会,轻松地答道:这你不用操心,学校会处理好的,你的任务,你要做的是就是好好读书。
他大概知道了答案,所以什么也没说,转头回到教室,融入了那片有气无力的早读中。他想,朗读是一件比沉默更无力的事。食堂饭菜的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大家却都要保持沉默,仿佛是为了守护某种不成文的的秩序。不抗争,不谈论,不思考,这就是他们的态度,林家明的情绪犹如爆裂的火焰被水浇熄时袅袅升空的白烟,他朗读声渐渐低了下去,妥协甚至适应这样的念头在光天化日下,影影绰绰地浮现。这样对吗?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量,他甚至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面朝大海,这些朗读声变成了白花花的波浪,带着万钧之力席卷着,拍打着海面出头的黑色礁石,在陡然间,他生出了个念头——去找校长,当面说清。
其实,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林家明被班主任带到了教导主任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教导主任,一个是他爸。林家明进来的时候,他爸二话没说,一个箭步上前,清脆的响声由手掌和脸颊引发。林家明愣住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也怔了一下,班主任连忙上前拉住他爸。他爸说:他知道错了,我也教训他了,希望老师可以原谅他,让他继续读书。
教导主任的衣服妥帖,戴着金丝边框眼镜,他坐在那,好像很久以前就坐在那,他是一尊象征法律的雕塑。其他人都站着,而他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好似没听见他爸的话,沉默了会,一句一顿地说:林家明同学的行为严重违反校规,教导处经过商讨,决定给予警告处理。每句话都有停顿,两三秒,学生便能在这两三秒里走神,或者思考,或者做任何事,注意力都是在这种间隙里逃窜的。
他爸立马慌了神,连忙说:诶,老师,他就是一个小孩,没必要做那么严重的处置吧。他爸的双手仿佛无处安放,背在身后不对,贴在裤线也不对,那双粗糙的手毫无章法地在身体前的虚空做着解释性的动作。沾着泥点的卡其色九分裤,与脚下的黑布鞋之间有着一截土地般颜色的脚踝,青筋紧绷。
班主任上前和他爸解释,表明警告并不会让林家明退学,他爸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和教导主任,班主任谈论,他爸的话有时是方言,有时是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着田野,农村的特质。他爸说:这个小孩就这样,不知道像谁,也怪我管得不好。
班主任也深深回头看了林家明一眼,带着微笑对他爸说:我教的学生那么多,就他怪一点,别人都可以忍受食堂的菜,他怎么就不行?你说是不是。说完,班主任给他爸递了个眼色。
他爸连忙点头,微微弯着腰,操着一口破烂的普通话,他说:都是我管得不好,老师哪会错啊,是我的缘故。说着说着,两只粗糙的手握在一起,像是求神拜佛的手势。
他想,他可以是当代的哪吒。他站在楼顶的天台边,席地而坐,微微向前俯身,十几米高的虚空与视线平齐。他慢慢地伸出一条腿,悬在空中,他从没想过脚踩空气的感觉,现在感受到了,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的风托举着脚掌。在这流动的时间里,他的足迹遍布了这个天台,在角落里踢踢空掉的铁罐,触摸从缝隙边缘冒头的野菜,更多的是他坐下,或是起身仰望着天空。天空湛蓝,肥大的云朵像浮萍一样在天空中流动,云朵都没有什么形状,在天空无限深邃的背景下,他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害怕虚空,害怕虚无。他终于站在了天台的边缘,他微微低头向下看,他才明白自己的恐惧,因为自己无法像哪吒一样莲身藕臂地再活一次。他退回去,低头久久凝视着干燥的水泥地,那里似乎倒映着天空,硕大无朋的妖龙在云里若隐若现,爪子,鳞片,尾巴都闪烁着锋利,邪恶的光芒,他慢慢握起一把无形的宝剑,横在脖子上,他闭上眼睛,耳边全是暴烈,干脆的清风。
他说:我没做错,但我就是欠着别人,所以我哪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