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与《百年孤独》与《毒枭》
十多年前,在初中的图书馆里面,除了躲避着炎热的夏日,在午饭后翻一翻漫画版的《神雕侠侣》,我还找到了一本看上去颇有年代感的书。它有着与语文课本中《巨翅老人》一样的作者,那个和《信天翁》的波德莱尔挤在小小的一章里的,只有寥寥几行简介的作者。曾经无数次,甚至直到高中毕业时,我都心心念念着借出这本书,然后再不换回去,按照规定赔付定价的十倍,也只不过是两块钱而已。或是干脆翻过走廊的窗,摸走这本书,放在房间里的玻璃门书架上。但出于一点点自尊,或是怯懦,或是懒惰,始终没有动手。毕业不久,时隔30年,这本书的版权终于来到了中国。
它叫《百年孤独》。
魔幻现实主义现在看来即绚丽又深沉,挂在嘴边,显得紧跟潮流又有自己的思考。回到少年时代,它不过是课本中极不起眼的一个考点,而即使是读过了全本,也完全没能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只记得除了不适感以外,唯有一股莫名的悲哀挥之不去。十多年过去了,没料到第一篇在豆瓣写的日记,却提起了它。
但兜兜转转,想写的却是刚刚看完的《毒枭》第三季,这部把魔幻现实主义用视觉与听觉解读呈现的“历史”剧。无从下笔,又绕回了与哥伦比亚的初识。
在读过《百年孤独》十多年之后,偶然读到了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上的演讲稿,才稍微开始理解这个故事。诺贝尔奖向来有较高的政治含量,那次也没例外,正值美国对拉丁美洲大兴资本主义土木,里根革命,经济危机盛行之际。马尔克斯在书中描摹的一个注定徒劳的故事,表达着拉丁美洲的孤独,从而呼吁国际社会的关注,也正是当时美国的政治期望。而在一个国家和民族还在初步摸索正义与法制,社会结构与运行之时,接受一场注定徒劳的援助,真的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毒枭》在这三季中也呈现了一个徒劳的故事,徒劳的毒枭巨头们,从Pablo Escobar到Los Pepes再到Cali Cartel的四位教父,徒劳的缉毒局特工Javier Peña,徒劳的总统们与将军们,甚至如出租司机、妓女、安保主管这些“小人物们”,每个人都在做着各自的梦,却从没有人能够实现。幻想着招募手下东山再起的Pablo,到头只有埋在地下腐烂的美钞;期待着招安洗白的Cali Cartel,最后也都被仇杀或是引渡;想着拿着笔钱带着女儿安静生活的妓女,也因为钱被杀害;一心缉毒用尽手段的Peña,到头来却发现下至警察,上至总统,都在主动与毒贩交易;而这个总统,也没能走完自己的任期。
在抓捕毒枭教父的那天晚上有这样一句台词,“We make bad guys everyday”。一任毒枭被捕,看似邪恶逃不过正义制裁,但我们每天都在制造新的邪恶。这些大麻叶子、白色粉末、花花绿绿的钞票也好,都不是真正的毒品。人心里的剧毒,才是这部剧中的重点。而这样的故事,绝大部分是来源于哥伦比亚真实的历史。
在那场演讲中,马尔克斯用了“unbridled”的这个词,描述了拉丁美洲的历史、现状以及别人的观感。翻译为“信马由缰”更合适一些。人们常说“事实比戏剧更戏剧”,而没有比拉丁美洲的历史更戏剧的事实了。在不少书评以及马尔克斯自己的叙述中都在表述这一点,魔幻现实主义在这里诞生是有其原因的。“特古西加尔巴中心广场上的弗朗西斯科·莫拉桑将军像,其实根本是奈伊将军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货“,听起来与沐猴而冠何其相似。因为伪共产主义游击的盛行,不被西方文化接纳,也因为地理位置,同样不被东方国家接纳,这一初生的国家与民族也应该感到孤独,缺少归属感与自我认知。
为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在40年后的今天依然广为流传,也许我们这一个时代也如同哥伦比亚一样,缺乏归属感与自我认知。生活在这一时代的人们,也都遭受着孤独。这一种孤独,正是缺乏自我的孤独,茫然地看着灯红酒绿与牛鬼蛇神,却不曾也不愿看自己一眼吧。因为这一眼注定让人失望,让梦醒,让现实与自我之间裂一道鸿沟。
在《百年孤独》最后,一场飓风清空了一切,让拉丁美洲的大陆上,再也没有马孔多这一小镇。
我向来不喜欢这种希腊戏剧中精灵神仙般的结局,如《天龙八部》中的扫地僧一般,解决一切问题的全知全能。唯有这次,我喜欢这个结局,因为我们都知道,一场飓风吹不净马孔多小镇,我们每天都在建造马孔多市,或是马孔多省,甚至马孔多国。但我也真的希望,这场飓风不是徒劳的,愿这个徒劳的家族不再出现,愿我们都能明白自己,也都能向梦而行。
2019年4月6日 深夜 海风与春雨
附:
1. 《毒枭》这部剧获提名无数,却没能拿下任何一个主流奖项,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讽刺,现实的恶意啊。
2. 关于图书馆里的那本《百年孤独》,1980年出版,才卖两毛钱,确实是盗版的。中国当时没有加入世界版权公约,当时出版的几个版本都算是盗版。马尔克斯在90年代访华时曾气愤对钱钟书直言”各位都是盗版书贩子“,宣称死后150年都不授予中国出版权,直到2010年才改变这一想法,授予中国出版社书籍出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