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鬼

我第一次见到烟鬼，是在楼下的小卖部。那是个下着细雨的清晨，我照例去取寄放在小卖部里一周的报纸。小卖部的柜台前靠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头发有些长了，乱糟糟地笼住了小半张脸。我匆匆瞥了一眼，取了报纸，转身扎进湿漉漉的雨气里，父亲还在饭桌前等着报纸。 烟鬼本名并不叫烟鬼，但似乎大家都不好奇这个，他又极爱抽烟，我便自作主张称他为烟鬼。我遇见烟鬼的机会，不算多也不算少，固定在每个取报纸的周六清晨，穿插几个替母亲光顾小卖部的片刻。烟鬼大部分时候，都保持同一个姿势：左手插兜，右手拿烟，背顶着柜台，面前横着他那辆不知年代的二手自行车。车篮里什么都放，横七竖八躺倒在塑料袋里的菜，偶尔出现的肉，混着几张二手CD，时不时还堆着几本破烂的二手书。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有着漂亮的封面女郎的杂志。 烟鬼似乎并不在意被人打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次遇到烟鬼时，正赶上他抽光了烟，掏着兜来小卖部买烟。老板从柜台里甩出一包烟，大丰收，一块五一包，最劣质的那种；他浑不在意地拿起来，麻溜地点着一根，剩余的被粗鲁地填进口袋，他抽了几口，像是突然回了魂；其中几口抽得狠了，烟雾缭绕起来，烟鬼在一团迷雾里转头看到我，“妈的”，他似乎是低声咒骂了一句，用手打散烟气，调转了个方向，继续抽起来。 “妈的”是烟鬼的一句口头禅，在后来的几次接触里，我几乎可以断定，对烟鬼而言，这是一句没什么情绪的叹词，但对我而言，却是被父母明令禁止的。我将这两个字在喉咙里反复翻腾，却始终没能把它们挤出来，于是，在某种不知名的遗憾里，我开始渴望听到烟鬼的这句口头禅。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周围的人似乎都被卷进来一场不知名的浪潮里，母亲减少了让我跑腿的次数，开始致力于建造我书桌上的王后雄堡垒，父亲母亲不自觉地陷入一种诡异的协同，在沉默的房间里，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烦躁。我想打破这古怪的静默，我想到了烟鬼，想到了烟鬼车篮里的封面女郎，我想见烟鬼。 再次见到烟鬼是两周后的清晨，我照例去取堆积一周的报纸，老板转身去拿，留下我和烟鬼站在清晨的柜台前。 “关禁闭啦？”没头没脑的抛过来一句话，我有些懵地望向烟鬼。 “哧，妈的”，烟鬼的话弄糊涂了我，逗笑了他自己，于是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我看向他车篮里歪歪斜斜堆着的几本书，“加缪？”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我，旋即乌黑的瞳仁里也透出笑意来，他点了点头，食指搭上烟身，轻轻一点，抖落了蓄积在烟头的烟灰。此时的烟鬼眼睛黑亮，湿漉漉的眼神里藏着火光，看着平白年轻了许多。 那天回去后，我脑子里无端的出现了烟鬼一面吞云吐雾一面看加缪的样子，书封面的加缪叼着雪茄，烟鬼叼着大丰收，一样的眼神，两样的人。 我将生活打碎，在碎片的缝隙里想念烟鬼。 烟鬼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有着自己独特的符号，一如“妈的”，又比如咬烟屁股这件事。 烟鬼爱抽烟，但却从不好好抽。他极爱在抽到一半时咬烟屁股，以至大丰收的尾部总是被蹂躏的一塌糊涂，我曾好奇这烟屁股，究竟是何等滋味，才能让他锲而不舍地啃咬。但终究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我问抽烟的父亲，“大概就和嚼纸一样吧”，我点了点头，心里更觉得烟鬼是个奇怪的人，这纸有什么可嚼的呢？“但是是个可爱的怪人”我低声补了一句。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坐上了一列失控狂奔的列车，车的终点站是烟鬼。 日子像指缝里的沙，肉眼可见地溜走。 在夏天的末尾，父亲母亲又开始吵架，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地跳出了此前的浪潮，而我也受够了王后雄的折磨，决定下楼转转。走出楼梯口时，我依旧能听到父母的吵骂，但似乎没人在意这个，一栋楼里住户的嬉笑怒骂都从那些窗子里飘下来，次数一多，谁还管这些呢。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小卖部，烟鬼竟也在，自行车的车篮里装着今日的晚饭。他斜斜地靠着，三点钟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我也故意走得很慢很慢，等挪到柜台前，又故意含糊不清地描述，差得老板一顿好找。我梗着脖子偷偷看烟鬼，烟鬼今天难得没抽烟，光影在他脸上留下大团的模糊。我对自己说，要不下次再见的时候，问问他叫什么吧。 后来，我再去小卖部时，意外的没看见烟鬼。起初我并不在意，只当是时间错开了。 再后来，烟鬼依旧没有出现，我看看那个空出来的小半面柜台，又看看隐没在柜台里的老板，话在舌尖滚了几圈，终究滚了出来。 “他去哪了，怎么连着几天没看见？”我问。 “谁？” “就一直在那儿抽烟的那个男的。” 老板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迷茫，随后又归于漠然。那双堆满了褶子的眼睛吞没了一切的情绪，他坐回了柜台内的椅子里，“谁知道呢”，答句轻飘飘地被抛出柜台，风一吹，就散了。 烟鬼消失了，就像他指尖不断消散而去的烟气。 回到家时，母亲问我怎么这次耽搁了这么久，我说，烟鬼变成烟不见了。母亲有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发了会呆，突然走到厨房看了看今天的日历，撕下一个角，塞进嘴里，嚼了嚼。 “妈的”，发狠似地，我吐掉了嘴里的烂纸，连同心里的那丝不痛快。 小卖部柜台前的空缺，很快有了新的填补者，我照例领着每周的报纸，老板照例在柜台内打量着过客。 日子照例往前流淌。